海岛的黎明来得早,也来得粗暴。天边刚透出一丝蟹壳青,一阵尖利得能刺破耳膜的哨声就“哔——哔哔——”地响彻了整个望海角生产队上空,像一把生锈的铁锯,硬生生锯开了残存的睡意和宁静。
石屋里,煤油灯早己熄灭,只余下冰冷和浓重的海腥味。夏晚秋几乎在哨声响起的瞬间就睁开了眼。怀里,婉婷被惊得瑟缩了一下,佳佳也扁了扁小嘴。刘妈和张婆子更是吓得一哆嗦,猛地坐起身,茫然又惊恐地望向门外。
“快!家宝,是出工的哨子!”夏晚秋迅速坐起,一边低声安抚着惊醒的女儿们,一边推了推旁边刚刚合眼不久的沈家宝。
沈家宝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带着浓浓的疲惫。但哨声就是命令,他没有任何迟疑,立刻翻身坐起。冰冷刺骨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噤。他抓过那件沾满泥灰的薄外套胡乱套上,快步走到门口那个装着浑浊淡水的破瓦罐边,舀起半瓢冷水,狠狠抹了几把脸。冰冷的水刺激得他精神一振,却也带走了最后一点残存的暖意。
刘妈己经手忙脚乱地在小土灶上生了火,用的是昨天捡来的、半湿不干的柴草,烟大得呛人。瓦罐里煮着昨天领来的番薯干,混着一点粗得拉嗓子的碎玉米碴,熬成一锅稀薄浑浊、颜色可疑的糊糊,散发着一股焦糊和生涩混合的气味。
沈家宝接过刘妈递来的一个豁了口的大陶碗,里面是半碗滚烫的、几乎全是汤水的糊糊。他顾不得烫,也顾不得那难以下咽的味道和粗糙的颗粒感,仰起头,几乎是“灌”了下去。滚烫的液体灼烧着食道,粗糙的碴子刮着喉咙,带来一阵钝痛,但总算有点东西落进了空荡荡的胃里。
“我走了!”他把碗一放,声音有些沙哑,看了一眼正抱着佳佳、轻声哄着的夏晚秋,又看了看缩在油毡布上、还有些害怕的婉婷,眼神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句,“在家…小心点。”
“嗯。”夏晚秋抱着孩子走到门口,“万事开头难,撑住。”
沈家宝点点头,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咸腥味的冰冷空气,大步走出了摇摇欲坠的石屋门。
夏晚秋抱着佳佳,站在低矮的石屋门口。清晨凛冽的海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吹得她鬓发飞扬。她看着沈家宝那挺拔却因疲惫而微微佝偻的背影,汇入从各家各户石屋里钻出来的人群。
那些人大多穿着打满补丁、辨不出颜色的衣裤,赤着脚或趿拉着破旧的草鞋。男人们沉默地扛着铁锹、锄头、扁担,女人们挎着藤筐,背着孩子。他们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刻着长年累月与风浪搏斗留下的疲惫和麻木。看向沈家宝这个突兀的、穿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旧外套的“外来户”时,眼神里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人群像一股沉默的、粘稠的泥流,朝着村子东面那片巨大的滩涂涌去。滩涂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褐色,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在晨光中泛着油亮光泽的淤泥,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和腐败气息。
沈家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那黏腻冰冷的淤泥里,淤泥瞬间没过他的脚踝,那件他特意换上的、还算干净的旧裤子立刻污秽不堪。他笨拙地跟着人群走到指定的位置——一条需要加深拓宽的排水沟渠旁。
生产队长王长海叼着个旧烟斗,背着手站在稍高一点的硬地上,黑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烟斗杆指了指沟渠,声音像砂纸摩擦:“沈家宝,新来的,就这儿!挖!挖到那边标记的石头!今天挖不完,扣工分!” 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去监督别人了。
沈家宝看着手里那把沉重的、木柄粗糙得扎手的铁锹,又看了看眼前这条糊满黑泥、散发着恶臭的沟渠。他深吸一口气,学着旁边一个老农的样子,将铁锹狠狠踩进黏稠冰冷的淤泥里。
“噗嗤!”一声闷响,淤泥被撬开一小块。他费力地将沉重的、滴着黑水的泥块甩到沟渠边上。动作生硬而笨拙,完全不得要领。只挖了几下,冰冷的淤泥就溅了他满身满脸,腥臭味首冲鼻腔。沉重的铁锹柄摩擦着他昨天修屋顶时磨破的手掌,钻心的疼。
他咬着牙,忍着痛,忍着那令人窒息的味道和身体从未承受过的巨大负荷,一下,又一下,机械地挥动着铁锹。汗水很快从他额头渗出,混合着脸上的泥点流下来。那身曾经象征身份的旧外套,此刻沾满污泥,变得沉重而狼狈。
石屋门口,夏晚秋抱着佳佳,静静地看着远处滩涂上那个渺小却奋力挥锹的身影。看着他一次次笨拙地将铁锹踩进淤泥,看着他一次次被沉重的泥块带得踉跄,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后背在寒风中蒸腾起微弱的热气。
那个曾经在沪海沈府,穿着笔挺西装或丝绸长衫,于窗明几净的书房里执笔挥毫,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上谈笑风生的沈三少爷,此刻正深陷在腥臭的淤泥里,为了那维系全家生存的工分,笨拙地、艰难地挣扎着。
海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咸腥。夏晚秋怀里的佳佳不安地动了动。她低下头,用脸颊贴了贴女儿温热的小脸,再抬起头时,目光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的深处,翻涌着心疼,也燃烧着更加坚硬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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