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被海平面吞没，海岛彻底陷入灰蓝色的暮霭时，尖锐的收工哨声终于再次响起。这声音对滩涂上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来说，无异于天籁。
沈家宝几乎是随着哨声，猛地停住了几乎抬不起来的手臂。沉重的铁锹“哐当”一声脱手掉在淤泥里。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晃了晃，才勉强站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腰背酸胀得像是要断裂，双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最要命的是双腿，每一次从黏稠冰冷的淤泥里出，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此刻更像是灌了铅，又像是被无数钢针扎着，每挪动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酸痛和颤抖。
他艰难地、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泥泞的沟渠里爬上来。冰冷的晚风一吹，被汗水湿透又沾满泥污的薄外套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让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脸上、脖子上、手上，全是干涸发黑的泥点，混合着汗水，结成了硬壳，又痒又难受。
他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村西头那座孤零零的石屋挪去。每一步都像跋涉在泥潭里，沉重而漫长。路上遇到收工回村的渔民，看到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有的漠然走过，有的投来一丝同情又带着点“果然如此”的眼神。没人跟他搭话。
天光彻底暗下来之前，他终于挪到了石屋前那点硬实的泥地上。刘妈和张婆子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他回来，连忙迎上来，看到他满身泥泞、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样子，都忍不住惊呼：“三少爷！您…您这是…”
沈家宝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摆摆手，示意她们别说话。他踉跄着走进屋门。屋里己经点起了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光线摇曳。
夏晚秋正坐在油毡布上，怀里抱着己经睡着的佳佳，轻声给依偎在身边的婉婷讲着故事。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当看到门口那个泥人一般、几乎站立不稳的沈家宝时，夏晚秋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将怀里的佳佳轻轻放到铺好的小棉垫上，又拍了拍婉婷：“婉婷乖，先和妹妹待一会儿。”然后迅速起身，几步走到沈家宝面前。
“家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家宝抬起头，脸上沾满污泥，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在疲惫不堪中，依旧透着一股不肯服输的韧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哑得发不出声音。
夏晚秋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那双手，曾经修长干净，执笔拨算，骨节分明。此刻，却被污泥和干涸的血迹完全覆盖，指关节红肿不堪，手背上更是布满了白天被绳索和铁锹柄磨出的新旧伤痕。
“手…”夏晚秋的声音低了下去。
沈家宝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摊开了紧握的双手。
昏黄的灯光下，那双手掌的惨状让夏晚秋倒抽了一口冷气。掌心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泡，大部分己经被磨破了，皮肉翻卷，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血水、脓水和黑色的泥污混合在一起，黏糊糊地覆盖在伤口上，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白色的筋膜。伤口边缘高高肿起，整双手得像个发面馒头，几乎不成形状。仅仅是摊开这个动作，就让他疼得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从鬓角滑落。
空气仿佛凝固了。油毡布上，婉婷看着爸爸那双可怕的手，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小嘴。刘妈和张婆子更是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夏晚秋只觉得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阵翻涌的泪意逼了回去。她什么也没说，迅速转身，从角落里拿出那个装着清水的瓦罐（里面早己被她悄悄替换成了纯净的灵泉水），又扯下自己里衣最干净柔软的一角，蘸饱了水。
她走到沈家宝面前，拉过一张破凳子让他坐下。然后，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他那只惨不忍睹的右手。
“忍着点。”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灵泉水浸润的布角，轻轻触碰上那翻卷的皮肉和混着泥污的血痂。
“嘶——”沈家宝的身体猛地一僵，剧烈的刺痛让他控制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冷汗涔涔而下。
夏晚秋的动作却异常稳定。她低着头，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灵泉水浸润的布角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些狰狞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清洗掉上面顽固的泥污和血痂。清凉的灵泉水渗入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奇异地开始缓解那种火辣辣的灼烧感，一丝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清凉生机，开始顺着伤口蔓延。
她清洗得极其缓慢，极其仔细，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昏黄的灯光下，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坚毅。
剧烈的疼痛过后，沈家宝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看着蹲在自己面前，捧着他残破的手，专注而温柔地清洗伤口的妻子。她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温柔与坚韧。
那双手上传来的剧痛依旧清晰，但另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滚烫的情绪，却悄然盖过了疼痛，暖流般涌遍他冰冷的西肢百骸。
当最后一点顽固的污垢被清洗掉，露出底下依旧红肿、但总算显出原本皮肤颜色的伤口时，夏晚秋才微微松了口气。她又用干净的布角蘸着灵泉水，轻轻敷在那些最严重的破溃处。
“疼吗？”她抬起头，轻声问，眼底是掩不住的心疼。
沈家宝看着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疲惫依旧浓重，却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发出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不…太疼了……”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后面半句，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今天的工分…队长说…够了……够换…明天的口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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