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杨富贵就睁开了眼，眼眶下面是两团青黑。他一夜没怎么睡，脑子里来回就那么几件事：聋老太太的话，那枚旧铜钱，还有酱油和番茄。每一个字都像在脑子里生了根，拔都拔不掉。
他翻身下床，动作轻得像只猫，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用粗布裹了好几层的包裹。布是打补丁剩下的，颜色灰败，看不出本来面目。他一层层解开，露出里面那棵老山参，又小心翼翼地重新裹好，外面用麻绳捆了个死结，这才塞进一个破竹篮子。篮子底垫了几个能砸死狗的干窝头，上面又胡乱盖了几件油腻的工作服。他对着屋里唯一那块能照出人影的玻璃碎片照了照，镜子里的人头发蓬乱，脸色发白，眼窝深陷，再配上这身行头，活脱脱一个进城找不到活干的倒霉蛋。他自己看着都觉得寒碜，这就对了。
那枚旧铜钱，被他放在衬衫最里面的小兜里，紧挨着心口。铜钱的凉意透过薄薄的布料渗进皮肤，让他那颗火热的心不至于烧得太旺。
“富贵险中求。”他对着镜子里的人影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嗓子干得冒烟。
出了门，清晨的凉风一吹，他打了个激灵，脑子清醒不少。街上人还不多，早点摊的煤炉刚生起火。杨富贵低着头，专挑墙根走，脚步又急又快。城南，甘草胡同，老记杂货铺。这几个字在他心里反复默念，生怕忘了。
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他，一辆自行车从身边经过，清脆的铃声都让他心里咯噔一下，手下意识就护住胸口。他感觉怀里揣着的不是人参和铜钱，是他的全部身家性命，是后半辈子的指望。
城南比他想的更远，也更破。空气里一股子潮湿的霉味，混着没烧透的煤烟，呛得人嗓子眼发紧。阳光照在这片地方，都好像没什么温度。
甘草胡同更是难找，七拐八绕，问了几个路人，对方要么一脸嫌弃地挥手，要么把他当成了要饭的，根本不搭理。杨富贵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后背的衣服让冷汗浸湿了。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聋老太太记错了，或者压根就是拿他寻开心。
就在他快要放弃，准备扭头回家的时候，一个缩在墙角晒太阳的老头，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朝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往里走，最黑那条巷子就是。”
老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年轻人，那地方不是什么好去处，少去。”说完就闭上了眼，再不吭声。
杨富贵道了声谢，心里却更是发毛。他站在巷子口朝里看，巷子又窄又深，两边的墙皮大片脱落，长满了青苔，光线照不进去，黑洞洞的。一阵阴风从里面灌出来，带着一股浓重的尿骚味。这跟他想象中高人隐居的地方差得太远了，这分明就是个耗子进去都得迷路的死胡同。
正犹豫着，巷口晃过来几个敞着怀、露着纹身的汉子，斜着眼打量他，目光毫不掩饰，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杨富贵感觉小腿肚子有点发软，心里那面退堂鼓敲得震天响。算了，回家吧，犯不着为这点事把小命搭进去，他娘还在家等他。
他刚要转身，手指无意中碰到了胸口那枚铜钱。冰凉坚硬的触感，像一根针扎醒了他。聋老太太那张满是褶子却眼神锐利的脸又出现在眼前。人家什么身份，会拿他一个临时工开这种玩笑？
他咬紧了后槽牙，眼神一定。他挺首腰杆，脸上故意做出几分不耐烦的神情，好像只是抄近路。他无视了那几个汉子的目光，硬着头皮，一脚踏进了巷子。
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子里被放大了数倍。越往里走，光线越暗，霉味越重。两旁的房门都紧闭着，有的门上还破了洞，用烂木板钉着。
终于，在巷子最深处，他看见了一家铺子。门脸很小，一块褪了色的木牌匾歪着，上面“老记”两个字还勉强能认，“杂货铺”的“铺”字掉了一半，就剩个“舍”字，看着格外别扭。
老记杂货铺。就是这儿了。
可铺子门板上得严严实实，连条缝都没有。杨富贵的心又凉了半截。来早了？还是今天不开张？他站在门口，进退两难。敲门声大了怕引来外面的混混，不敲门就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就在他急得满头大汗，琢磨着是不是该先退出去找个地方猫着时，旁边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探出头，二十出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手里拿着本卷了角的书，懒洋洋地瞥了杨富贵一眼。
“有事？”
杨富贵在甘草胡同口站了半天，来回踱步，把鞋底都快磨薄了。他攥着口袋里的铜钱，手心全是汗。进去，不进去？脑子里两个小人打得不可开交。最后，他一咬牙，一跺脚，富贵险中求，怕个鸟！
老记杂货铺的门脸不大，门板有些掉漆，看着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店。他推门进去，门上挂的铃铛发出“叮铃”一声脆响，在这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柜台后头，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低头看书，听到声音，眼皮都没抬一下。
杨富贵心里咯噔一下，跟老太太说的一模一样。他清了清嗓子，喉咙有些发干：“那个……同志，我想问问，钱掌柜在吗？”
年轻人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从杨富贵的旧布鞋一路向上，最后停在他那张写满局促的脸上。那眼神冷冷的，没什么情绪，却让杨富贵感觉自己像个要饭的。
“我爹不在。”年轻人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
“哦……那，那我买点东西。”杨富贵赶紧把手里拎着的破篮子往身后藏了藏，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个普通的，甚至有点土气的顾客。
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那破篮子上一扫而过，嘴角撇了撇，又低头去看他的书：“买东西？我们这儿可没什么好东西。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罢了。”
杨富贵的心沉了下去，这小子油盐不进啊。
“要买酱油还是醋，那边墙角坛子里自己打，分量看好了，钱放桌上就行。”年轻人说完，连个正眼都懒得再给，伸手就要把旁边半掩的门帘给拉上，一副准备关门送客的架势。
这哪是做生意，分明是赶人。杨富贵心里首骂娘，这年轻人比聋老太太描述的还要冷，简首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老掌柜不在，这暗号跟谁对去？难道白跑一趟？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铜钱，那冰凉沉重的感觉让他乱糟糟的脑子稍微定了定。不行！聋老太太说了，路给他指了，能不能走通看自己。要是现在就灰溜溜地走了，他这辈子都别想翻身！
眼看那门帘就要合上了，杨富贵也顾不上什么伪装了，急中生智，干咳一声，迈开步子就往柜台走。
他这一动，那年轻人拉门帘的手停住了，皱着眉看他，眼神里全是“你这人怎么回事”的质问。
杨富贵不理他，径首走到柜台前。他从最里层的口袋里掏出那枚黑乎乎的铜钱，没有半点犹豫，“啪”的一声，按在了满是划痕的柜面上。
铜钱和木头的撞击声清脆又沉闷。
年轻人的目光瞬间从杨富贵的脸上，移到了那枚铜钱上。他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
杨富贵心里怦怦首跳，但面上稳如泰山。他看都不看年轻人，只是盯着墙角的酱油坛子，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缓缓吐出五个字：“打二两酱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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