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的下工铃声终于响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工人们脸上紧绷的线条瞬间松弛下来，汗臭味和铁屑味混杂在空气中，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完工后的踏实。杨富贵混在喧闹的人流中，两条腿沉甸甸的，像灌了铅。学徒工的日子，远比他想象的要磨人。每天抡大锤、搬钢件，体力消耗是其次，关键是那种无形的压力，师傅的每一个眼神，车间老工人的每一句看似不经意的提点，都让他神经紧绷，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几个月下来，手上磨出的茧子又厚了一层。
他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臂，正准备加快脚步回宿舍，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身影，在灰扑扑的厂区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宣传栏前，一个穿着朴素布拉吉连衣裙的女子正微微蹙眉，凝视着新贴上去的标语。
是冉老师。小学老师冉秋叶。
她怎么会在这里？杨富贵的心跳猛地快了半拍，脚步也下意识地慢了下来。他记得她是附近小学的老师，偶尔会来厂里子弟小学这边开会。
冉老师似乎没注意到周围喧闹的人群，手指无意识地在挎包的帆布带子上轻轻，那神情，带着几分困惑，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执拗思索。在遍是工装和油渍的粗犷工厂背景下，她清秀的侧脸和文静的气质，显得格外不同。杨富贵脚步顿了顿，先前满身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些许。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学徒工，和人家老师的身份天差地别，可那道身影，就像一块磁石，让他移不开目光。
“冉老师，您也在这儿啊？”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杨富贵的思绪。是厂里的宣传干事老李，挺着个小肚子，手里还拿着一卷报纸。
冉秋叶回过神，脸上露出一抹礼貌的浅笑。“李干事，您好。我路过，看到这新标语，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想请教一下。”
李干事扶了扶滑到鼻梁的黑框眼镜，习惯性地挺了挺胸脯，声音也洪亮了几分。“哦？冉老师您可是文化人，还有不明白的？您说，是哪句？我给您说道说道。”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引得几个刚路过的工人也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凑了过来，伸长了脖子往宣传栏上看。
宣传栏上，用红纸黑字写着几行大字，十分醒目：【抓革命，促生产；一颗红心，两般准备。】
冉秋叶指着最后那句，声音轻柔却清晰。“这‘一颗红心’，我理解，是要我们忠于事业，忠于国家。”她顿了顿，继续问道：“但这‘两般准备’，具体是指哪两般呢？我琢磨了半天，还是有些模糊。”
李干事“呃”了一声，脸上的得意凝固了。他平时负责誊写张贴这些标语口号，确保字迹工整、位置显眼就是他的主要工作，对于这些口号的深层含义，还真没仔细琢磨过。被冉老师这么一问，他一时有些语塞，含糊道：“这个嘛……‘两般准备’，自然是……是要我们做好充分的准备……”
旁边一个性子急的年轻工人剃着板寸，抢着说：“嗨，这还不简单！‘两般准备’，不就是准备白天好好干，准备晚上加班也好好干，卯足了劲儿把生产搞上去嘛！”他觉得自己这解释特实在。
另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工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慢悠悠地反驳：“不对不对，小王你这理解太片面了。我觉得，是准备一手抓革命思想，一手抓生产任务，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嗨，管他几般准备呢，反正就是叫咱好好干活，听领导的话，没错！”又有人嚷嚷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说要准备工具，有的说要准备觉悟，却没一个能说到点子上，反而越说越离谱。李干事在一旁听着，额头渗出些细汗，时不时清清嗓子，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冉秋叶眉头依旧微蹙，听着这些五花八门的解释，眼神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轻轻摇了摇头。
杨富贵站在人群外围，听着这些议论，心中却渐渐明朗起来。这句口号，他有点印象。前世的一些记忆碎片，此刻竟异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看到冉秋叶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那丝失望虽然淡，却像根小刺，扎了他一下。他想告诉她答案。可……自己一个学徒工，在这种场合开口，会不会太突兀？会不会被人笑话不自量力，抢了李干事的风头？
他目光再次落在冉秋叶带着探询的脸上，那份对知识的认真劲儿，让他心里那点犹豫渐渐消散了。
“冉老师。”
杨富贵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穿透了嘈杂的议论。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个穿着学徒工装的年轻小子，脸上都露出几分讶异。李干事也扭头看他，眉头一挑。冉秋叶也看了过来，目光带着询问，似乎有些意外。
杨富贵迎着她的视线，脸上微微有些发热，但还是稳住了心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我觉得，这‘两般准备’，或许可以从更深一层理解。”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确保自己能说得条理分明。
“‘抓革命，促生产’是大前提，是总的方针。”
“‘一颗红心’是思想基础，是方向，确保我们的立场和目标坚定不移。”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年轻的学徒工身上。
杨富贵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冉秋叶带着几分鼓励和好奇的眼神上，继续说道：“至于‘两般准备’……我认为，一是思想上的准备。要时刻准备着进行思想上的自我革新，与一切不符合时代洪流的旧思想、旧观念做斗争，确保我们的‘红心’永不变色，始终保持先进性和纯洁性。”
“这，正对应着‘抓革命’的精神内核。”
冉秋叶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之前眉宇间的困惑如同被清风拂过，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专注的神情。李干事也停止了擦汗，有些惊讶地看着杨富贵。
杨富贵继续说道，声音也更自信了些：“其二，是物质和行动上的准备。要时刻准备着克服生产中的一切困难，学习新技术，革新旧工艺，努力完成甚至超额完成生产任务，为国家建设添砖加瓦，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这，则对应着‘促生产’的实际行动。”
“所以，‘两般准备’，在我看来，是思想与行动的高度统一，是精神觉悟与物质实践的双重保障。只有做好了这两方面的准备，我们才能在‘抓革命’和‘促生产’的道路上，无往而不利，不断取得新的胜利。”
他说完，微微欠了欠身，显得有些谦逊。
厂区仿佛安静了一瞬。
李干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含混的“嗯”，眼神复杂地看着杨富贵，既有被打断的不快，又有几分不得不承认的佩服。其他工人也是一脸恍然大悟，看向杨富贵的眼神都变了。这小子，平时看着闷不吭声的，就知道埋头干活，没想到肚子里还有点墨水，说得头头是道的！比那李干事可强多了！
冉秋叶的脸上，困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惊喜与赞赏。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普通的工装，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十分干净。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但那双眼睛明亮有神，说话条理清晰，见解更是独到深刻。这绝不像一个普通的学徒工能随口说出来的话。
“你说得……真好。”冉秋叶由衷地赞叹，语气中带着发现瑰宝般的欣喜。“比我想象的，甚至比我能理解的还要深刻。”
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到杨富贵面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那笑容让杨富贵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这位小同志，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是不是读过很多书？”
杨富贵感觉自己的脸颊更烫了，心跳也有些不听使唤。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冉老师您过奖了。我叫杨富贵，是刚进厂的学徒工。”他顿了顿，补充道：“平时瞎看些报纸杂志，胡乱琢磨的，让您见笑了。”他不想表现得太张扬，闷声发大财才是硬道理。
“杨富贵？”冉秋叶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要把它记在心里。她的目光温和而专注，“你很喜欢阅读，是吗？”
她的声音柔和，让杨富贵有些忐忑的心田安定了不少。
“嗯，喜欢看。”杨富贵老实回答，迎着她的目光。
“能从标语里看懂这些深层含义，很了不起。”冉秋叶语气中带着真诚的欣赏。“我平时也喜欢看些文学作品，或者一些时事评论。可惜，在厂里这边，能一起讨论这些的人不多。”她看着杨富贵，眼中带着一丝期待的光芒。“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多交流交流。无论是文学，还是这些时事政策，我觉得和你聊天应该会很有意思。”
杨富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后便是一阵抑制不住的雀跃。交流？和冉老师？这位可是厂区里多少年轻小伙子心目中的白月光。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我当然愿意，冉老师！”他有些激动，声音都带了点轻微的颤，但还是努力克制着。“只是我懂得不多，怕耽误您时间，也怕说错话。”
冉秋叶笑了，那笑容明媚。“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能者为师，不分年龄职业。”她认真地说，“今天听你一番话，我就学到很多，茅塞顿开。”
她自然地伸出手。
“那么，杨富贵同志，以后请多指教了。”
杨富贵愣了一下，赶紧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冉秋叶柔软的手指。她的手很温暖，带着书卷气的细腻。一触即焚。但那温润的触感，却仿佛在他心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印记。
“冉老师，您太客气了。是我该向您学习才是。”他由衷地说，脸上的热度还没完全褪去。
周围的工人不知何时己经散去了大半，只剩下李干事还在一旁，清了清嗓子，眼神复杂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了几圈，最终摇摇头，也背着手走了。
“那，冉老师，我先回宿舍了？”杨富贵觉得再待下去，自己那点小心思怕是要藏不住了。
“好。”冉秋叶点点头，笑容依旧温暖。“下次有机会再聊。”
“嗯！”杨富贵用力点头，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转身，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带着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劲儿，朝宿舍走去。刚才抡大锤的疲惫，似乎也一扫而空了。
杨富贵攥了攥拳头。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而他，恰好做了那么一点点“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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