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守备队的大院里,停着五、六辆大蓬汽車,守备队的士兵们背着背包提着枪正在登車。还有一辆黑色的小车,那是守备队队长的专車。孙大发和胡庆祥站在对面不远处的一个街角里,伸着脑袋瞪着眼睛看着这一切,看样子是那地方又出事了,守备队就要出发了。胡庆祥扭过头看看孫大发,心想还去找吗?这时候,孙大发看见了他的同乡吴翻译出来了,也提着一个背包上了大蓬汽车。守备队的車队出发了,向东急驶而去。
“回去吧,白跑了一趟――” 孫大发低下了头,有气无力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不是还没吃饭吗,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吃饱了再说吧。” 于是,两个人又坐上黄漆布的洋車向欢乐园方向去了。
欢乐园是市区中最大一处也是最为繁华的商业区。这儿也是市区中最大一处人们寻欢作乐之地。孫大发和他的同乡好友吴孝仁常来这儿吃喝玩—玩。尽人皆知,这儿也是地痞、流氓、悪棍、土匪和强盗、以及盗墓贼们的栖身之处,也是他们发家致富之地。表面上,他们是商人、小业主、小老板、或打工者、看门人、卖艺人、算命先生、或者流浪汉等等。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是某个会党的成员。他们的组织五花八门,数得着的就有大刀会、天地会、哥老会,白蓮教和复兴会等等,据说还有秘密组织。如果他们之中有人作案犯了事,都要坚决否认会党的身份,否则在拘留所或监狱中就会不明不白地被人弄死。
这些人什么生意都做,包括贩卖鸦片,海洛因。也包括买卖妇女,强迫妇女卖淫,开设公开的,半公开的妓院等等。如果有乡下人带了一点钱去那儿買東西,必须十分小心——你的钱可能被合理的掏得一干二净,分文不剩。你若是不服,跟人家口角几句或者跟人吵架那就更糟了,会出来两三个人劝架,把你推入一间小黑屋里,照你旳后脑勺给一棒子,然后把你扒个净光,再用炮线勒死之后,脑袋套上一条破麻袋,抛进杨柏河里。这些人就这么厉害,所以厉害,是因为他们背后与警察,与日本人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
这条街从南到北,依次是卖水缸木桶和锅碗瓢盆的杂货店。稍北是卖布料、鞋帽的、以及旧服装的,也包括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裳,全卖。再向北,便是一座规模较大的戏园子,和各具地方特色的南北风味的小酒舘、小饭庄,以及评書茶舘等等。街面也是属于他们的,有卖各种各样旧金银手饰、珊瑚头簪之类小物件,和各种家用杂物,也有廟堂上的香炉碗,还有祖宗龛。也有拉洋片的,耍猴子的,耍大刀或弄叉舞棍卖艺的、算命的,掷骰子赌钱的。当然也少不了小偷和乞丐。非常热闹。
孙大发和胡庆祥进了一家包子餔,呌了三屉包子,孙大发往小碟里倒上点酱油、老陈醋又加点蒜沫,便低下脑袋吃了起来。他一首没说话,也许是餓急了,也许是一边吃还一边想着什么,最后剰下三个。这才抬起脑袋來看看胡大哥。胡庆祥笑着说:
“哎呀!看来今天你是餓急了,吃完了吧?回家吧!”
俩人出了包子餔,来到了街上。
“你是不是经常到这儿来逛呀,还是小心点吧,别感染上了梅毒,你老妈妈很害怕的呀!啊——,你没遇上过日本憲兵吗?”
“遇上也好办,给他们几个钱不就得了嘛!其实,他们不管满州人的事儿,他们和你瞪眼腈,就是想勒索你几个钱罢了。”
“你换个便衣不就行了嘛!”
“我也不是特意为了那个来的呀!除了特勤,警察外出办理公事必须身穿制服,并且,一定要持有证件的呀——”
吃饱了人也有了精神。 俩个人迈着方步,悠悠荡荡地漫步在街头,一边走一边唠叨着。
小街一侧,有个身穿蓝布長衫,鼻樑上架着一对深赭色的园形玻璃片的人,是一个干瘪的中年老头,端坐在一张长桌前。秋风凉了手里还拿着一把羽毛扇,摇啊摇啊,他早就注意到了孙大发和胡庆祥这俩个在小街上闲逛悠的陌生警察。他那张长桌上,摆着一个竹筒,筒中放着一把竹签,桌面上还有个方形的铜墨盒,墨盒上放着一支毛笔。一旁放着几张红条格纸,那是代写书信用的。他伸着脖子看看孙大发,觉得有些面熟,便招呼道:
“啊——,俩位警官这么得闲,想到那儿去溜达呀?北边的大街戒严了,在我这儿坐一会儿吧!”
哦!北大街戒严了。这也是常有的事儿,可是孙大发还是一惊,于是问道:
“是怎么回事?”
“啊,两位请坐!嗯——,是这么一回事儿――南站又来了軍列,载的日本兵,还有火炮,正在下车呢。来,坐下,坐下吧!”老头很客气,摇头晃脑又摆手。
于是孙大发和胡庆祥坐在了他的对面。
“啊——,这位警官,您——贵姓啊?怎么有点面熟呢——” 他望着孙大发说,“啊——,今天您的——气色,——有那么一点不是太好吧,我可以为您看看吗?”
胡庆祥揷话说道:〃你也不是行医的,会看个什么呀——〃
“啊——,我嘛,确实不懂医术,可是——我能为人指路呀,消灾免祸呀!俩位不想试试?”
胡庆祥笑了:“能准么?”
“准与不准过後方知呀!” 同时又指了指桌子前面挂的一块黄布。
胡庆祥低头看了看,那上面写着:“灵不灵当场莫问,准不准过後方知”,横批是——“崂山道士半仙人” 耶!好利害呀!胡庆祥抿嘴笑着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他,灵不灵当场莫问。嗯――,这倒是一句真话。
“多少钱一卦?” 孫大发来了兴趣,也是因为郁闷,打个哈哈而己。
“憑赏,没钱可以不给!请警官报个生辰八字吧?”
于是 孙大发報上了生辰八字。
那人搬弄了几下手指头,又哼哼叽叽,又挺首了腰板,肃然说道:
“警官先生啊,嗯——今年您的运气——,不是太那个呀——。啊——,诸事不利,命里有灾呀!——不宜出行呀!”
“屁话!我是警察,执行任务非出行不可!”
“哎呀——,那你是往那个方向去呀?这样吧,你求个签吧,问问它。”
“我是向东方去,向着太阳出来的地方去!”
“呕,恭喜你啦!您是要到大日本帝国去留学呀?还是陪同長官访问日本帝国呢?警官先生,您的前途——,大大的无量呀———”
孙大发淡淡地笑了,但那笑容很不真实,带着一种勉强和痛苦的模样。心中说,——哼,——尽扯王八蛋!——他的脑袋正在发焼,原先的打算全落空,心里乱七八糟,什么着落都没有了。也是因为累了,这才坐下来和这个鬼头鬼脑,神秘兮兮的色鬼磨磨牙罢了。让他報个生辰八字和抽个签,他也不在意什么。反正他说了,没钱可以不给,有钱也不打算给他。
那人又把卦签举过头顶,装摸作样,仰天看了看,又斜眼瞟了孙大发一眼,煞有介事说道:
“哎呀——,哎呀——,警长先生呀!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你己经说了,我命里有灾呀。我问你,可有什么破解之道吗?”
“当然有啦,当然有啦!三十六计溜之大吉啊!”
“哼,——就这招数啊。你可真有大学问哪!——佩服,佩服!” 孙大发站起身来,看着他说,〃哎呀,就这破解之道啊,——我自己也会算哪!我走啦,再见!〃
“唉,唉——,别走,你还没给我钱哪!”
“我没钱哪!”
“没钱你算卦?”
“是你说的,没钱可不给嘛!”
他急了,一拍桌子呌道:
“来——,来人!”
随即从他身后的小屋里,出来一个西肢短小又肥特特的一脸横肉的男子。他光着上身,露着黄灰色的肚皮,站在门口前边,抬头仰脖,向上伸着两只胳膊,攒着拳头,嘎呗嘎呗地首响,摆出一付开打的予备架势。他下身穿着一条短的黑裤子,腰间系着一条红绸带子,脚上穿轻便的软底黑布鞋。可以肯定,他是会点什么功夫,可能有两下子。他的右眼带着黑色眼罩,瞪着左边那只园溜溜的鼓泡的眼睛,双手拤腰,看着孙大发。孫大发也首愣愣地打量着他,好像在那儿见过这个人,——哦!想起来了,是在魏记酒馆。在欢乐园里,这种身份这种架势的人并不少见,此人稍有特别,——肥肥的大嘴巴,尖头顶,头顶上还留了一小撮头发,首楞楞地立着,可能是打过凡士林或什么牌子的发腊吧。他面色紫红,蒜头的塌鼻子,大嘴巴又抽抽的特别凸出,露出一棵大金牙。他很威武,有点像日本相扑手的模样,但肯定不是,因为他没光屁股。他晃晃脑袋,——呃!——原来是俩个警察呀!其中一个好像有点面熟,他的老板史福生早就说过了——不可以和警察过不去,交个朋友嘛!于是他换了一付架势和嘴脸,似笑非笑地一咧嘴,问道:
“两位警官是那个派出所的呀?报个名和姓吧!——在这个小地方里,警界里的头面人物我们都很熟呀,也认识日本守备隊和日本憲兵队里的那些翻译官哪!不是吓唬谁,我拨楞一个电话,就说有两个身穿警察制服的‘滿匪’密探在我这儿,就可把他送进狼狗圈里,你不信么,就试试么?”
孙大发和胡庆祥还从来沒遇见过这种场面,一时也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应对。那人又一咧嘴,似乎在笑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开口和气地说道:
“唉,——位警官,听你们的口音也是外省人吧?咳——,咱们都是背井离乡的‘出家人’,活得都不容易呀——都是一无所有的无能之辈,又能怎么样呢?——混碗饭吃而己。俩位也是‘出家人’,如果口袋里有钱,就赏他一分半文的吧,让咱们也都过得去嘛!我替他说声——谢谢了!如果没有钱也就不勉强了,交个朋友嘛――,我们之间会有见面的机会呀———”
胡庆祥很机灵,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毛钱的硬币放在了桌上。随后,拽了一下孫大发,两人便转身离开了,向电车站方向走去。
“你呀,吃完了包子就该转身回家,到这儿来干什么,撩骚來啦———”
“怎么的!他能把我老孙怎么样?我们是警察呀,怕他什么———”
“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
“哼,咦他娘个的——” 孙大发来精神了,钱胡大话给了。
“这里的人都是什么人物?你惹得起吗?你兜里真的没钱吗?”
“有哇!就是不给——”
“好啦——,不说这个,你去东边外,告诉老太太了没有?”
“她还不知道呢,——也没敢告诉她呀——”
“那就不要告诉她了。撒个谎吧,就说公干,到??外地去了。”
“我知道,也只能这么唬她了———”
“你也不必那么犯愁,事情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你是花岗岩的脑袋呀,——三十六计走为上,到了东边,枪一响,就装死,然后找个机会就逃跑嘛——”
“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吗?前后都有日本兵押车,跑得了吗?——我心烦着哪,找谁打一架呢,或者喝点酒,把他灌醉,让他迷迷糊糊地,像腾云驾雾一样,忽忽悠悠地,倒在了什么地方,就像睡觉一样,是死了,还是活着,就不管他了———”
“你不是想喝点酒嘛,那就回家喝吧!喝死了,也要死在家里,别倒在欢乐园,我胡庆祥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呀———”
“你是有酒喝啦!去了就能弄点。我不行啊,臭啊!”
“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臭了,那还算有救,就怕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认账呀――—”
“你也别都装洋蒜,比我强多少吗?”
“别胡思乱想了,日本人信任你,这就足够了———”
“哎呀——,你们就别说风凉话了,让我稳当稳当吧——”
第二天一早,吴大器警士来到孙大发家,一进门就说:
“来看看大发哥——,明天就要出征了,别垂头丧气地走,那不吉利呀!”
“哎呀——,还有人来着我哪!——说明我孙大发还有那么一点人缘吧——”孙大发心中多有不满,带着一种难听的腔调说道。
“大发哥,别牢骚啦——”
“哎呀呀——,平日里,我对各位兄弟多有得罪呀——”
“我这不是来了吗,――多谢孫哥的关照啊——”
“嗯——,——你来了也正好,我呀,还真有点事儿想和你说说呢。 坐下,请坐下吧!”孙大发改变了腔调,心平气和,以头领的身份说:
“我去了之后,你们哥几个可得小心点呀!——我想,我不会死在东边外的,有一天我肯定会回来的呀——”
“明白,明白!大发哥,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危险呀。——你要听日本人的话,有你立功和发财的机会呀!——‘淸乡并屯’ 是什么意思?你是知道的,就是什么都不留,传喘气的一个不留,再给他一把火,彻底地干净利落的去抄了老鞑子们的家!——这次,也许是那个日本人在考验你,你一定要有个积极的表现,回来时准能升个官,起码也能弄个付署长干干呀——。所以别愁,你要乐呵呵地,勇敢的,奔赴战场啊!———”
孫大发听了这番鼓励的话,高兴极了,精神十足,热血沸腾,可是这种乐观的情绪似乎一闪而过。吴大器走后,他又陷入了恐惧之中,因为,警察陪着日本关东軍去东边外围剿“满匪”己经不是第一次了,去了就没好,十有八九都死在了东边外了;个别能够活着回来的也就一两个,不是缺了胳膊就是断了腿的;死了没人埋,伤了沒有人管,怎么能不让人恐惧,怎么能不让人悲伤呢!当然,这一次有所不同,是担任向日本关东軍的前线作战部队运送武器,枪弹,食品以及帐篷等等物资,不首接参与对“滿匪”作战,所以危险性也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走!咱们出去谈谈吧——”孙大发有件重要事情要在临走之前安排妥当。俩人来到了街上,又顺着国道向北边走去,边走边说。
“大发哥,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吗?那就说吧,我吴大器义不容辞,坚决照办!”
“啊——,有这么一回事儿,现在时局非常紧张,你要多留点心眼呀——”
“让我留点什么心眼?”
“嗯——,那几个有钱的大户人家,他们手中还有枪枝和弹药啊——。有老毛子造的步枪,有奉天造的骑兵步枪,嗯——还有德国造的手枪啊!日本守备队己经决定采取措施,要来这个村里搜查呀!”
“村里的枪枝和弹药不是旱就全部上缴了吗?还搜个屁呀?”
“不,不!——根据日本人的秘密调查,那几个大户人家手里还有——”
“是谁家?他们不要脑袋啦!——孫哥,你怎么知道的呢?”
“啊,这个嘛——是个机密。不要问——”
“明白,哎呀——,你说这些人家还留着枪枝弹药干嘛呢?——是要收拾咱们哥们吗?有能耐去杀日本兵呀!”
“哎呀呀,——你这嘴——是怎么回事呀?”
“啊,啊,我说错了——”
“下回可别胡说了。说正事儿,日本守备队不久,不久就要来搜枪啦,其中有个翻译官和你同姓,你要尽最大的努力协助他呀――”
“怎么个协助?”
“他会主动找你的,你就按照他的指示和意图去办,就行了。”
“明白了。哎呀——,孫哥,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秘密地先告诉村里一声呀?当然了,我绝对不会说出是你透露出来这个消息的,出了事儿也不会追查到你的头上——”
“不要,不要!泄了密——我们谁都好不了呀!你就听从那个翻译官的指示好了。”
“明白了。孙哥,你和那个姓吴的翻译——是什么关系?”
“不要问什么关系,听我的话好了!”
“哎呀——大发哥,你真了不得呀!”
俩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不觉之中己经走出了很远,就要走到小北村了。
“大发哥,我该回去了,擅离岗位会挨嗑的。——你好好活着,别犯愁,我估计你们不会出什么意外的,勇敢地去迎接考验吧!”
“哎呀——,但願不出意外吧。我孫大发认倒霉了——”
“大发哥,你也用不着胡思乱想什么,你的日本话很好,你一定能用得上,你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呀——。努力吧!”
“哎呀——”
“还哎呀什么,咱们回去吧?”
“哎呀——,你就陪我这最后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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