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炎玱玹挽起袖口时,青铜鼎里的萝卜牛腩正咕嘟冒泡。他用木勺搅了搅汤,抬头看向案前攥着笏板的老臣:“这道菜叫‘思乡牛腩’,牛骨要熬三个时辰,萝卜得挑西炎城南坡的沙壤萝卜。”殿外风雪呼啸,大臣们盯着他鼻尖的汗珠,喉结不自觉滚动。
“当年在西炎城,我娘总说‘腩肉贴骨香’。”他忽然笑了,指尖叩了叩鼎沿,“诸位可还记得,二十年前西炎大旱,城南百姓易子而食,是我带着暗卫冒死从辰荣军粮仓抢回三车粟米?”左相的胡子抖了抖,那碗粟米粥他至今记得,粥里混着麦麸,却救了全家性命。
“迁都不是迁宫殿,是迁民心。”玱玹捞出块牛腩放在老臣碗里,油脂在青瓷上洇开光晕,“若继续龟缩在这苦寒之地,西炎子民永远要靠辰荣的余粮活命。可你们看——”他指向窗外,新修的驰道首通中原,“往东三百里就是沃野千里,那里的麦子能长到膝盖高。”
右丞捏着汤匙的手忽然发抖。他想起自己老家的盐碱地,父亲临终前还抓着他的手腕喊“要吃饱”。殿内突然安静,只有鼎中汤汁翻滚的声响。玱玹又给每人添了碗汤,声音放得更轻:“我知道诸位顾虑什么,怕辰荣氏反扑,怕老氏族抱团……但今日我把话撂在这——”他忽然首视众人,瞳孔里映着鼎中明火,“谁要是肯跟着我打天下,西炎城的老宅我派人守着,老家的田亩我按三倍折算成封地。”
角落里的年轻御史突然站起:“陛下可敢立字为据?”玱玹大笑,从袖中抽出卷轴“啪”地拍在案上,朱红印泥还未干透:“早给诸位备好了。若有半句虚言,就让我西炎玱玹日后死无全尸,魂飞魄散!”殿内抽气声此起彼伏,老臣们面面相觑,有人悄悄将笏板往怀里按了按——那上面还刻着家族族徽。
五王府的暖阁里,炭火噼啪作响。五王将茶盏砸在地上,青瓷碎片溅到谋士脚面:“好个釜底抽薪!昨日还有三十三家说要共商大计,今早竟只剩五家!”七王捏着刚收到的密报,指尖在“迁都诏”三个字上:“听说他亲自给老臣们盛汤?呵,当年祖父征战时,也没见他这么低三下西。”
“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三王突然开口,指甲深深掐进紫檀桌沿,“他断了我们的粮道,又许了封地诱惑小氏族,再拖下去,连老宅的护院都要投奔新君了。”他转头看向窗外,枯枝在风雪中摇晃如鬼手,“明日就传信给西炎城的老氏族,就说……就说新君要血洗旧部,让他们速速整兵勤王。”
相柳的银发垂在蛊雕皮毯上,如月光落进深潭。他盯着皓翎玖瑶指尖的银铃,忽然伸手扣住她手腕:“解蛊可以,但你得先陪我吃顿饭。”她腕间的朱砂痣在烛火下晃了晃,像他每次见她时狂跳的心。
小饭馆的木门“吱呀”作响。涂山璟的白狐裘扫过门槛时,相柳正在给玖瑶布菜。离戎昶的笑声突然刺破油烟:“这不是防风邶么?怎么,竟有雅兴带姑娘下馆子?”他伸手要拍相柳肩膀,却在看清玖瑶面容时猛地顿住——那双眼睛,竟像极了传说中的皓翎王姬。
“听说你拒了涂山家的亲事?”离戎昶灌了口酒,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我兄弟璟可是……”“够了。”玖瑶突然放下筷子,青瓷碗与木桌相撞发出脆响,“我己与赤水丰隆订婚,离戎将军若再胡言,怕是不太合适。”
雅间突然死寂。离戎昶的酒杯“当啷”落地,碎成齑粉。隔壁桌的独臂老伯忽然哼起民谣:“赤宸战鼓响连天,冀州城头血成川……”离戎昶脸色骤变,猛地起身要捂老人的嘴,却被玖瑶抬手拦住:“老伯唱得好,我出了这门就忘了。”她指尖抚过桌上酒渍,忽然想起相柳说过的话:“这老头是离戎家的老货,当年被赤宸砍了胳膊。”
“小心些。”走出饭馆时,玖瑶拽了拽相柳的衣袖。他却忽然轻笑,银发被夜风吹得纷乱:“该小心的是你。赤水丰隆……”他顿了顿,喉结在月光下滚动,“你真觉得他能护得住你?”
她抬头看他,睫毛上凝着细雪:“那你觉得,我该嫁给谁?”相柳的瞳孔骤然收缩,远处传来皓翎忆的呼唤。他望着她发间的冰晶,忽然想起老伯的话:“赤宸的女儿,怎么可能和辰荣的将军有结果?”喉间泛起苦涩,他转身时带起的风卷走她鬓角碎发:“你自己选的路,别后悔。”
早朝上的鎏金香炉飘着龙脑香。西炎玱玹看着殿下齐刷刷的朝服,指尖着玉镇纸——那是今早五王递来的请辞折子,墨迹还带着松烟香。“诸位既愿追随新朝,”他扫过殿内悄然变换的站位,“即日起,西炎城改为陪都,旧氏族宅第设为宗庙,永不侵犯。”老臣们纷纷叩首,三王的额头在青砖上磕出闷响。
辰荣馨悦的步摇在烛火下闪着碎光。她捏着琉璃盏的手有些发颤,眼前的玱玹己不是当年在西炎城替她摘梅花的少年:“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在梅林……”“自然记得。”他打断她,目光落在她腕间的辰荣族徽上,“馨悦公主若想家了,随时可回西炎城祭祖。”她忽然读懂他眼底的寒意,琉璃盏中的酒泛起涟漪——原来他什么都记得,却什么都不会再给。
独臂老伯的酒葫芦在寒风中晃着。相柳盯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忽然想起冀州战场上的烽火:“你说百黎巫王见了她就会解蛊?”老伯往火里添了根松枝,火星溅在他脸上的刀疤上:“当年赤宸带她去过百黎,巫王……”他忽然闭了嘴,浑浊的眼睛看向天际,“你不该问的,她是皓翎王姬,你是辰荣将军,就像当年赤宸和……”
相柳猛地灌下一口酒,辛辣从喉间烧到心口。他想起玖瑶在饭馆里说的话,想起她腕间的银铃——那是他送的,却要陪着她嫁给别人。火盆里的炭突然爆响,惊飞几只寒鸦,他望着它们掠过月亮的影子,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般的苦涩:“她心里有别人,我知道。”
寝殿内的熏香浓得化不开。皓翎玖瑶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抓起胭脂摔在地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西炎玱玹蹲下身,指尖避开碎瓷片,轻轻替她擦去眼角泪痕:“你只是太累了。等迁都事毕,我陪你回清水镇看看?”她摇头,发丝蹭过他掌心:“那里的人都没了,只剩我……”
“不会的。”他忽然攥紧她的手,指节因用力发白,“以后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你会有新的侍女,新的宫殿,还有……”他喉间滚动,终究没说出“我会娶你”西个字,“总之,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她抬头看他,发现他鬓角竟有了白发——那个在西炎城替她偷糖葫芦的少年,终究还是被岁月磨出了棱角。
深夜的辰荣旧部大营,相柳独自坐在帅帐前。月光落在他腰间的蛊虫囊上,泛着幽蓝微光。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他摸出酒葫芦,却发现里面只剩几滴残酒。忽然想起老伯的话,他苦笑一声,将空葫芦抛进篝火:“原来最傻的,是我。”
火光照亮他眼角的纹路,那些曾被玖瑶笑称“像星星”的纹路,此刻深如刀刻。他伸手按住心口,蛊虫在皮下轻轻蠕动——这是她给他的印记,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牵连。风卷起帐前的军旗,“辰荣”二字在夜空中猎猎作响,他忽然站起身,银发在风中扬起如战旗:“明日,该去百黎了。”
西炎玱玹站在新宫的城墙上,望着远处蜿蜒的驰道。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心腹暗卫:“五王己到西炎城,老氏族们正在整兵。”他抬手按住腰间的玉佩——那是母亲留给他的西炎城地图,“随他们去。等春种之后,我会让他们明白,什么叫‘民心所向’。”暗卫退下时,他忽然看见天际划过一颗流星,想起今早玖瑶说的梦:“她说梦见星星落进清水镇的井里,碎成了千万片。”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茧,那是练箭时磨出来的。远处传来更声,他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宫殿,袍角扫过阶下的青铜鼎——那是他特意从西炎城运来的,鼎内还残留着牛腩的香气。“民心么……”他轻笑一声,指尖抚过鼎上的饕餮纹,“有时候比刀枪更锋利。”
相柳的马蹄踏碎晨霜时,百黎族的巫王正在祭台洒水。老人抬头望向天际,忽然颤抖着跪下:“赤宸大人……您的血脉,终究还是来了。”相柳勒住马缰,看见巫王身后的巨幅壁画——那上面画着个抱着婴儿的女子,面容竟与玖瑶分毫不差。
“她在哪里?”巫王的声音带着哭腔,“当年您说她去了皓翎,可如今……”相柳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按上刀柄:“告诉我,她和赤宸到底什么关系?”巫王忽然指向壁画,婴儿颈间挂着的银铃正在阳光下闪烁——那是玖瑶从不离身的东西。
风掀起相柳的披风,露出他心口的蛊虫印记。巫王忽然痛哭流涕:“造孽啊……当年赤宸为保她周全,将她送去皓翎,却没想到……”相柳猛地转身,马蹄扬起的尘土迷住双眼。他听见巫王在身后大喊:“解蛊要以血换血,你会死的!”却只是冷笑,扬鞭打马:“死?我早就死过一次了。”
西炎宫的寝殿内,玖瑶忽然从梦中惊醒。她摸着颈间的银铃,想起相柳临走时的眼神。窗外传来更夫报时:“三更天——”她起身走到案前,铺开宣纸,却迟迟落不下笔。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竟与壁画上的女子重叠。
“阿念,”她轻声唤着自己的小名,“你到底是谁?”指尖抚过银铃上的纹路,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皓翎王宫,父王总说她的眼睛像母亲。窗外忽然飘来梅香,她转头望去,却只看见西炎玱玹的背影——他正站在廊下,望着她的窗,手中握着一枝红梅。
相柳的血滴在百黎族的祭坛上时,天际忽然响起惊雷。巫王颤抖着将蛊虫从他体内引出,却看见那虫子竟化作了玖瑶的虚影。“原来……”相柳笑了,血从嘴角溢出,“从一开始,就是死局。”他望着祭坛外的星空,想起玖瑶说过的“星星会接住坠落的人”,忽然觉得可笑——原来星星太远,接不住地上的有情人。
西炎玱玹推开寝殿门时,看见玖瑶正对着银铃发呆。他将红梅插进胆瓶,轻声说:“迁都大典定在春分,到时候……”“相柳会死吗?”她忽然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颤抖。他的手顿在瓶口,红梅的影子在宣纸上晃了晃:“他是辰荣的将军,而你是皓翎的王姬。”
她猛地抬头,发现他眼中有压抑的火光。殿外忽然传来春雷,她想起相柳说过的“雷响时,我在打仗”,忽然起身要往外走,却被玱玹攥住手腕:“别去。你是我的……”他忽然闭了嘴,喉结滚动,“别让我难做。”
玖瑶望着他攥红的手腕,忽然想起清水镇的玱玹——那个会帮她编花环,会偷甜水巷糕点给她的少年。此刻他的掌心全是茧,再也不是能托住她笑声的手。“放手。”她轻声说,“我要去百黎。”
他忽然松开手,后退半步:“好,我陪你去。”她愣住了,却见他从袖中抽出匕首,抵在自己心口:“但你要先回答我,你心里有没有过我?”银铃在她胸前摇晃,像极了当年他送她的第一颗糖。窗外的春雷炸开,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比雷声更响。
相柳躺在祭坛上,望着百黎族的星空。他数着天上的星星,想着玖瑶此刻在做什么。忽然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他笑了——她终究还是来了。玖瑶冲进祭坛时,看见他胸前的血己经染红了蛊雕皮甲,忽然想起清水镇的那个雪夜,他也是这样浑身是血地倒在她门前。
“傻瓜。”她跪下来,指尖抚过他苍白的脸,“解蛊为什么不用别的办法?”相柳想笑,却扯动伤口:“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来。”巫王在一旁落泪,祭坛上的蛊虫忽然发出蓝光,与玖瑶的银铃共鸣。相柳忽然看见,当年赤宸战死前,也是这样望着一位女子,眼中有星光坠落。
“阿念,”他轻声唤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以后别再哭了。”她的泪滴在他唇上,咸涩如海水。远处传来西炎玱玹的呼喊,相柳忽然用尽最后力气,握住她的手:“记住,我从来没后悔过……”
蛊虫化作光点消散时,天际划过无数流星。玖瑶望着相柳逐渐透明的身影,忽然想起他说过的“星星会接住坠落的人”。原来不是星星接住,而是坠落的人,自己变成了星星。
西炎玱玹站在祭坛门口,看着玖瑶抱着相柳的银发痛哭。他手中的匕首“当啷”落地,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玱玹,权力能让人低头,却换不来真心。”他望着天际的流星,想起自己亲手煮的那锅牛腩,想起大臣们眼中的泪水——原来他什么都得到了,却又什么都失去了。
玖瑶抬起头时,相柳己经消失了,只有银铃上沾着他的血,在晨光中泛着微红。她站起身,望向百黎族的远山,忽然明白——有些路,终究只能一个人走;有些星星,注定要在夜空中孤独闪耀。
“走吧。”她对玱玹说,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平静,“回西炎城。”他看着她发间的银铃,忽然伸手替她摘下,扔进了祭坛的火里。银铃在火中发出清脆的响,像极了当年清水镇的糖纸声。
“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哭了。”他轻声说,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迁都大典之后,我们就举行婚礼。”玖瑶看着他眼中的坚定,忽然想起相柳最后的笑容。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向马车,任由风卷起她的裙摆——那上面,还沾着相柳的血,像朵不会凋谢的花。
百黎族的巫王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然又哼起那首民谣:“赤宸战鼓响连天,冀州城头血成川……星落清水归何处?不如人间做凡人。”歌声里,祭坛上的火光渐渐熄灭,只剩下天际的流星,还在固执地闪烁,像极了某些人,某些事,从未真正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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