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巨大空间的另一侧，喧嚣鼎沸。打菜的队列在油腻的窗口排成长蛇。空气里肉荤油气、大锅蔬菜的寡淡、浓汤的黏稠气息混浊交织。
方建国被两个技术骨干半请半架地按在了中央圆桌的主位。“方总！你刚可看见了！那小子枪法邪门！”技术组的大刘嗓门震得顶棚嗡嗡响，“你得给我们加个菜！”“对！压压惊！别尽顾着给你新兄弟开小灶！”一群人哄笑着，强行挪开方建国身侧硬留出的空位，把他圈死在热闹中心，起哄要上烧刀子。
方雨晴端着几乎没动过的泡芙塔白瓷盘，站在原地没动。瓷盘冰冷光滑，那半个精致的泡芙塔如同展览般摆放。精致的奶油裱花顶部一点被室内温度烘烤后熔化的微润痕迹破坏了冷艳感，如同面具缝隙间流下的泪痕。浅粉杏酱的清冽与奶香甜腻气息固执地盘旋。她沉默地看着那道从喧嚣包围中利落抽身、没再多说一个字、径首朝着角落那张远离人群的、孤零零的塑料靠背椅走去的深蓝背影，眼神里翻涌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有尴尬，有不解，还糅杂着一丝被那过分锋利的沉默割伤的刺痛。
…………
陈风拖开硬塑料椅。椅腿在光洁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坐下。桌面上残留着一层尚未擦净的油污渍，在昏暗角落的光线下形成一片凝固的深色反光区域。
他紧绷的后背重重靠上冰冷的椅背。那股属于夏冰灵、却被复刻出来的杏酱气息如同无数根细小毒针反复扎刺神经！方建国那半戏谑半探究的眼神更像是悬在后颈的刀锋！
他粗粝带茧的手掌猛地捂住额头！指甲深深掐进两侧的太阳穴！
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壁！一股混杂着恼怒、恐慌、被戏弄的屈辱和更深沉无措的激流在血管里左冲右突！几乎要将那层硬如磐石的躯壳由内而外冲破！
不能再待了！
一个字！一个多余的眼神都……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硝火残留与食堂浑浊的劣质油腥！强行压下身体内部翻江倒海的混乱熔岩！撑住膝盖就要起身离开！
“哎！”
清亮微扬的女声打破了角落凝固的死寂。像投入枯井的石子。
方雨晴站在桌旁。
瓷盘被她轻轻放在陈风面前脏污的桌面上。“哒”一声轻响。
那半个被孤立放置的精致泡芙塔正对着他。
她的脸隐在食堂顶灯光线切割出的阴影边缘，表情看不太清，只有那双眼睛清澈得像滤去了所有杂质的水晶玻璃。里面没有探究，没有委屈，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坦诚。
“盘子太重，”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递过来，没有任何多余情绪，“我爸那边闹起来没空管了。麻烦你……帮我解决了吧。”她甚至没看陈风的眼睛，只是平视着他紧捂额角的手腕骨节轮廓，“搁这儿没人吃，倒了可惜。” 话说完，微微颔首，不等陈风有任何反应，转身径首走向了那群包围着方建国喧闹起哄的汉子们中间，纤巧的背影像一滴水滑入了人声鼎沸的油海，没带起一丝涟漪。
周围是打饭窗口油勺碰撞的哐当声，是大锅汤水沸腾的咕嘟声，是人群笑骂劝酒的喧嚣。角落里只剩下陈风，和他面前白盘里那个孤单、精致、正被内部温热气息一点点缓慢烘烤着边缘、渗出浅亮奶油光泽的小小泡芙塔。
冰冷的瓷器边缘。
泡芙焦黄油亮的酥层。
熔化的奶油沿着缝隙微微渗出。
最要命的，是那点淡粉、固执、散发着独有清雅酸甜、混杂着一丝类苦杏仁核般奇异韵味的杏子酱，首首地渗入空气里，像是带着主人的意志，顽强地穿透一切硝火油腻的屏障。
香气如丝线缠绕指尖。
心脏在胸腔里撞得肋骨生疼。
一股巨大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烦躁和……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冲动猛烈冲垮了所有壁垒！
他盯着那泡芙塔豁口中心那点刺目的粉红果酱！
猛地伸手！
粗暴地！
抓起那半个精致的、带着方雨晴指尖余温的点心！
几乎是用撕咬的架势！
狠狠地！
一口塞进嘴里！塞得鼓鼓囊囊！
滚烫软滑的卡仕达酱混合着黏稠的粉红杏酱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
浓郁的香草颗粒！
温热的奶香！
酥皮焦脆的油香！
还有……
那独一无二的、带着记忆烙印般的、清冽复杂酸甜……
味蕾被这股猛烈的甜腻滚烫完全摧毁！包裹！淹没！
像被强塞进了一团裹在滚烫蜜糖里的尖刀！
喉咙口被堵得剧痛！鼻腔瞬间被汹涌的甜腻气息呛得窒息！眼泪生理性地猛冲上眼眶！
他死死闭紧牙关！腮帮子紧绷如铁！连咀嚼都忘了！任由那团滚烫滚烫的甜腻熔岩在口腔里翻搅烧灼！顺着食道滑落下去！
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酷刑。几秒钟。
他像卸掉了身上几百斤的重担，猛地向冰冷的塑料椅背深处陷下去。
粗重滚烫的气息从鼻孔里喷出。
眼角被逼出的那点湿意迅速被眼睫压住、蒸干。
嘴巴里只剩下那点霸道的、仿佛来自巴黎阳光下的果酱滋味。浓稠的甜，裹着深入骨髓的酸和那一缕挥之不去的微苦回甘。
心脏依旧在擂鼓。但那股快要将他撑爆的无名业火、那股屈辱感、那股空茫……仿佛都被这口强塞下去的滚烫甜腻硬生生……粗暴地填满、压平了一瞬。
空落落，又沉甸甸。
手指无意识地抠过桌面那层凝固的油渍。指尖黏腻的油腻感让他更加沉默。
胃里像灌进了一口熔化的钢水。
但他终究吃下去了。
食堂巨大的玻璃窗反射着外面午后天光。喧嚣仿佛被隔在一层毛玻璃之外。他抬起沾着点心碎屑的手背，用力蹭了蹭同样沾着油渍的嘴角。舌尖残留的果酱甜涩固执地盘踞。
站起身。
沉重的脚步拖向出口。
训练器材库深处那个正在指挥学员拖拽沉重杠铃的秃鹫教官，鹰隼般的眼睛扫过角落那张空出来的油腻塑胶椅，以及椅前桌面上那只印着浅浅油污指印、空荡荡的白瓷盘。随即，眼神如同最精准的标尺，重新落回到下方那群正在冲击极限的力量数据上，再无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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