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合拢，撞上门框的闷响在狭小空间里荡开。楼道里劣质香精和灰尘的气息被暂时阻隔。陈风后背抵着冰凉粗糙的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气息在黄昏斜射进来的惨淡光线下打着旋儿散去。
屋里还弥漫着那顿生日饭残存的油腻香气——排骨汤的浓腻、炸鸡的焦香，混杂着方雨晴身上那种过分清甜的香水味，像一层无形的油膜，糊在口鼻皮肤上，挥之不去。他扯了扯勒得脖子发紧的领口，一把拽掉那件崭新的藏青色夹克。
“啪嗒。”
衣服被他随手扔在墙角唯一的破椅子上。昂贵的、挺括的面料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泛着冷硬的深蓝光泽，却和这沾满铁锈污渍的椅面、墙角堆放的扳手水桶格格不入。像一件从别人家里偷来的戏服。
他径首走到窗边唯一的桌子前。那张打印清晰、盖着“阳光幼苗”幼儿园鲜红印章的入园资格审核通知就摊开在桌面上。旁边散落着几张刚办下来的储蓄卡存单——上面跳动的数字无声诉说着这几个月在地铁站挣下的命，在方建国项目上熬过的夜，在股市杀伐里搏来的利。足够硬。够给娃在老城根最好的幼儿园买下三年干净明亮的屋檐。
指尖在那光滑的塑料存单上划过，硬邦邦的质感压着指腹。心却悬着，像压在存单下的那几张薄纸——娃的防疫本复印件，老房东盖章开的租住证明。这些轻飘飘的纸，才是真正紧箍着现实的铁锁。他掏出裤兜里那个崭新的黑色手机，冰凉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指尖点亮屏幕，光滑如镜的冷光映着他眉宇间洗不净的疲惫。他翻到通讯录新建联系人页面。
输入：
李秀芝老师
下面是那串从阳光幼苗公众号记下来的、早己在心里默念无数遍的电话号码。
动作顿住。
微信的提示音叮咚一声。
屏幕顶端弹出方雨晴的消息：
「方雨晴小仙女」：到家没？本仙女今天抓壮丁的技术如何？（狡黠眨眼猫猫头）
后面紧跟着一个她自己吐舌头搞怪的自拍表情包。
一股微妙的烦躁如同细小的沙砾，瞬间塞满了刚才勉强压下去的空隙。
他没回。
指尖划过，点开朋友圈图标。
置顶的更新鲜红刺眼：
夏冰灵。
一小时前。
一张照片。
点开放大。
巴黎时间的傍晚。照片的光线带着法式慵懒的金黄滤镜。
一张巨大的、光滑如镜的白色大理石操作台面延展开去。台面中央，一摊刚熬煮好的深琥珀色焦糖在散热，表面光滑如丝缎，正中央被人用温度计尖端随意地画了一个很小的、歪歪扭扭的心形。心形边缘还残留着搅拌时溅起的几粒凝结糖渣，像凝固的泪滴。
操作台角落，一只纯白的骨瓷碗里盛着大半碗细碎晶莹的白砂糖，旁边歪倒着一只干净的木铲。照片没有任何配字，只有大理石的冷白、焦糖的暖金、砂糖的霜白交织出一种近乎奢侈的安静。仿佛能闻到空气里弥漫的甜腻焦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寂寥。
心脏像是被那枚歪扭的小小心形烫了一下。
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光滑冰冷的屏幕上着那道深长的裂痕印迹——来自它那躺在桌角充电器上的前任主人。那种粗糙的触感仿佛还在。
他关掉朋友圈，手机屏幕暗下去，如同熄灭了一块炭火。
屋子彻底暗下来。窗外的城市开始燃起点点灯火。
墙角那把椅子上，那件崭新的藏青色夹克在朦胧光线下形成一个沉默的深蓝轮廓。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坠着，沉甸甸地向下拉扯着柔软的面料。
他走过去。
伸手。
在其中一个口袋深处。
摸到了一个冰凉、粗糙、边缘几乎磨得圆润的硬物。
是那个磨砂金属小药盒的钥匙！
还有……那个小小的、触手冰凉的……装着厚重钱夹的帆布袋。
两样东西紧贴在一起，被胡乱塞在夹克口袋里。药盒钥匙的棱角几乎要戳进厚实的一沓钞票表皮。
这感觉如此熟悉。
过去那些年，这串钥匙和那个沉重的钱袋，总是这样沉甸甸地、紧紧地贴在他的旧工装裤兜最深处的厚布里。每一次踩下电驴油门，每一次弯腰扛货，腿侧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份粗糙又踏实的重量。那是他撑起铁皮屋和孩子明天的全部倚仗。
而现在……
它却被硬塞进这件华而不实的体面衣服里，格格不入，就像被强行按进套子的旧锚。
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上那几张轻飘飘的入园资料。窗口路灯光芒掠过，照亮了塑料存单下方那几个墨色更重的印刷字：普惠幼儿园。
钱。
有了。
娃入园的曙光。
就在眼前。
只要打通李老师的电话。
用这个新手机。
窗外的城市灯火无声流淌。屋子像个小小的孤岛。
新手机冰凉的机身在他手心捂出一点微温。方雨晴的头像在那片微温的屏幕上固执地跳跃着鲜红的圆点。
角落里，沾满灰尘的新皮鞋鞋尖蒙着薄薄一层灰。
而那串旧钥匙的边缘，正顽固地硌着崭新衣料的柔软内衬，传来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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