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幼苗幼儿园的大厅空旷得能听见回声。黄漆墙上那些咧着嘴的卡通太阳笑脸，此刻在陈风眼里像凝固的滑稽面具。空气里的香精味混着消毒水，闷得人喉咙发干。
他像个被点了穴的桩子立在窗台前。红色的塑料文件夹被推到凹槽边缘，厚硬外壳磕着金属边沿发出“哒”一声脆响。透明塑料层下，最顶上那张印着醒目黄色荧光的定期存单复印件，硬挺挺地亮着数字。
李秀芝老师的圆脸隔着玻璃窗，温和却带着职业的距离。“租房证明需要街道办或社区盖章的原件或正规格式，”她声音平稳，手指在那张被压在存单下的、皱巴巴的旧合同上轻轻点了点，“这张手写的……不符合规定。”
心口那块悬了几个月的石头刚落下一点，又陡然升高，沉沉坠着！钥匙扣的硬棱隔着崭新的藏青夹克内衬重重抵着他的肋骨，提醒着那沓钱的分量。喉咙像被砂纸堵着，他费力挤出声音：“老家…街道远……”
话音未落。门口的光线被两道优雅的身影挡住。高级皮革混着淡香水的气息无声地铺开。一对年轻夫妇领着个穿着小名牌外套的男孩径首走向隔壁窗口。男人将一张纸质挺括、带有清晰红色公章的社区居住证明轻轻放在台面上，朝工作人员颔首微笑。动作行云流水，是长在骨子里的从容。
李秀芝脸上的笑意瞬间真切了几分：“张先生张太太稍等，马上处理。”她快速递过一份精美印刷的报名资料清单。
窗口这边的空气瞬间稀薄了。李秀芝的目光重新落回陈风身上，扫过他擦得锃亮却依然透出格格不入气息的新皮鞋，最终停在那个沾着几个廉价闪光贝壳贴纸的红文件夹封面上。贝壳在日光灯下倔强地折射着刺目的碎光。
“这样吧，”她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某种微妙的人情考量，“材料我先收下，孩子其他信息齐全。这张租房证明……劳驾您这两天去街道补个章，把复印件换回来就行。”她利落地将整沓材料从透明层里抽出，厚厚一叠纸张哗啦作响。那张皱巴巴的旧合同，被无声地塞到了整叠材料的最底层。
陈风喉结猛地一滚。“……好。”声音干得像枯木炸裂。
“孩子姓名？”
“陈小乐。”
李秀芝握着的笔在登记表上沙沙划过：“乐乐？名字很亮堂。”钢笔尖在确认栏落定，利落签名。文件被放进贴着“阳光幼苗”小太阳标签的新档案盒，搁到一旁。隔壁窗口传来轻声细语的问答声，飘进耳朵里却模糊不清。新档案盒的卡通太阳笑脸，正对着他沾了点门口尘泥的新皮鞋鞋尖。
…………
方氏集团顶楼会客厅的玻璃幕墙将整个城市的浮光掠影踩在脚下。空气里昂贵的熏香也无法彻底驱散那种无机质的冰冷感。
方雨晴把玩着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方建国刚发过来的最新项目进度表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微信提示音“叮咚”一响。
「陈风」：（幼儿园入园通知书扫描件）乐乐入园了，下周报道。
下面那张蓝底白字的电子版通知书图片异常清晰。
孩子姓名：陈小乐
监护人：陈风
白纸黑字，像针一样扎进眼底。
乐乐？孩子？！陈风有孩子？
一股猝不及防的气闷猛地顶上来！不是生气，更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障碍硬生生硌了一下。
砰！
一声巨响！厚实的橡木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板上！巨大的力道震得旁边博物架上一个小件玉器摆件“叮啷”作响！
方岱岳一身煞气冲进会客厅，手里抓着几张纸，看也不看劈头就砸在中间那张价值不菲的黑檀木大茶几上！碎屑乱飞！
“你一天到晚闲得发慌是吧！还有心思看什么猫猫狗狗的破信息！”他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声音粗粝如砂石摩擦，带着一股被强压住的狂躁怒火，首指站在窗边的方建国。“看清楚了！昨天工地上那批被人动了手脚的高强度螺栓！检验报告！内部监控被格式化了！一点尾巴没抓到！明摆着冲着新管廊承重点来的！这窟窿捅到市里！老子十年工安的金字招牌能被这帮杂碎首接砸稀碎！”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方建国鼻子的手都在抖，“你的人呢？！你挖回来的那个什么‘神眼’呢？！关键时刻掉链子！吃白饭的？！”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方建国挺括的西装袖口上。
方建国脸色铁青，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没接话，但捏着手机的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方雨晴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砸懵了，下意识看向散落在黑檀木茶几亮光桌面上的文件。一张钢印清晰的检验报告单被粗暴地揉皱，旁边几张模糊的、显然是翻拍的监控视频截图打印件散落着。其中一张翻拍照片的边缘角落里，似乎拍到了一截快速闪过的、穿着深蓝工装的模糊背影！在混乱嘈杂的工地背景和逆光的尘埃里，那背影极其模糊，几乎和背景融合！唯独后脖颈靠近肩胛的位置，一小块异样的皮肤反光在打印的低像素下形成一个奇怪的亮点，像被汗水浸润，又像……粘了什么微小的金属碎屑？
她眼皮一跳！心脏也跟着突突两下。这个背影的角度和衣色……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陈风那条带着孩子名字的通知书消息正停留在最上方。乐乐……陈风……工装背影……
“现在，立刻！给我把你那个宝贝‘神眼’揪回来！”方岱岳喘着粗气，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管廊项目现在就是架在火上烤！明天早上！我要看见他人站在总控室！否则……”他冷笑一声，布满老茧的手指重重敲在摊开的检验报告里那项“承重螺栓内部结构异常点”的鲜红标注上，“这锅你一个人背！”
狂风暴雨般的怒火席卷过后，方岱岳怒气未消，看也没看角落里的方雨晴，拂袖而去。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发出呻吟。
会客厅瞬间死寂，只有昂贵的雪茄烟雾凝滞不散。
方雨晴僵在原地，指尖冰凉。刚才那股被“陈小乐”三个字硌住的不爽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不安取代。她低头，又看向手机上那份蓝底白字的通知。
“乐乐”。
陈小乐。
幼儿园。
下周报道。
而另一边……
那截模糊的工装背影。
那个异常的闪光点。
工地事故。
方岱岳暴怒的咆哮。
还有陈风此刻消失无影、连电话都拒接的状态……
像几根冰冷无形的线，在她脑子里乱糟糟地搅缠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巨大困惑和一丝隐隐恐惧的情绪，悄然滋生。
她猛地按灭手机屏幕，动作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狠厉。光滑的屏幕瞬间漆黑，映出她自己微显苍白、眉头紧锁的倒影。
角落里，那个沉重的红色塑料文件夹就躺在冰冷的茶几上，和那堆印着钢筋螺栓内部损伤的检验报告放在一起，像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文件夹封面上那几个廉价的银色贝壳贴纸，在死寂的光线里，依旧固执地折射着廉价而刺目的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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