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苏老狗,脸上堆满了夸张的、近乎谄媚的笑容,搓着手,连连点头哈腰:“哎哟,阿哥,使不得使不得!这……这太破费了!我苏振山何德何能,劳阿哥和阿嫂这么费心……”他嘴上推辞,眼神却死死黏在苏振邦手中那壶酒上,贪婪的光芒在眼底一闪而过。他穿着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竭力想装扮出一点体面,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风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落魄与心虚。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苏振邦豪气地一挥手,将斟满的酒杯重重放在苏振山面前,酒液在杯中晃荡,“你是我亲弟弟!根在这里!在外面吃了苦,受了委屈,回家来就对了!阿哥这里,永远有你一口饭吃,一张床睡!”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兄长担当,宽厚的手掌用力拍在苏振山单薄的肩膀上,拍得他身体微微一晃,笑容更僵了几分。
苏皖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半透明的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死死盯着苏振山那张虚伪的脸,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被兄长真诚对比得无比刺眼的嫉妒和贪婪,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瞬间冲上头顶!血脉的连接己经告诉她,苏振邦,苏宅的主人,才是她的亲生父亲,而苏振山,一定是带着某种阴谋的豺狼!她恨不得立刻扑上去,用尽一切办法撕碎他虚假的面具,向父亲揭穿他肮脏的阴谋!她向前冲去——
身体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桌角,穿过了椅子,像一个真正的、无力的幻影。她冲到苏振邦面前,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爸!不要信他!他是骗子!他要害你!他要害我们全家!”声音却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一丝涟漪。苏振邦依旧笑容满面,正转身招呼着另一个人。
“司徒先生,您也请,千万别客气!粗茶淡饭,招待不周,还望海涵!”苏振邦热情地转向坐在苏振山旁边的人。
司徒鸿。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纤尘不染,金丝眼镜的镜片在灯光下反射着冷静的光芒,遮住了后面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而礼貌的微笑,与苏振邦的热情和苏振山的局促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馆长太客气了。”司徒鸿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独特的、略带沙哑的磁性,吐字清晰而从容,“承蒙您和振山兄不弃,让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也能感受到如此浓厚的家的温暖,实在是感激不尽。”他微微欠身,姿态优雅得体,无可挑剔。他拿起手边一块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副金丝眼镜的镜片,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镜片被擦得锃亮,重新戴回时,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更加幽深难测,不动声色地扫过厅堂里价值不菲的摆件,掠过墙壁上古老的木雕装饰,最后,那目光极其隐晦地、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苏振邦充满活力与掌控感的背影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飞快移开,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苏皖的心沉到了冰点。她太熟悉这种眼神了!那是毒蛇锁定猎物时,冰冷、计算、充满评估和占有欲的眼神!和几十年前那个阴鸷冷酷的老者如出一辙!她看着父亲毫无防备地将后背留给这条毒蛇,看着他热情地招呼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强烈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冻僵。
“阿邦,最后一道糖醋鱼来了!趁热吃!”一个温婉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女声从侧门传来。
苏皖猛地转头,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那是她的母亲啊!那是梅姨!
她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盛着色泽红亮的糖醋鱼的大瓷盘,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她还年轻,眉眼温婉秀丽,穿着素雅的碎花旗袍,挽着发髻。岁月还未在她脸上刻下太多风霜,但苏皖却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尤其是在目光扫过苏振山时,那忧虑会骤然加深,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惶和不安。然而当她看向丈夫苏振邦时,那不安又会被强行压下,化作温柔的笑意。
“阿梅,辛苦你了!快坐下歇歇!”苏振邦立刻迎上去,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盘子,小心地放在桌子中央,动作间充满了呵护。他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臂,眼神交汇,无需言语,是多年相濡以沫的默契和深情。“振山,司徒先生,快尝尝阿梅的手艺!这可是她的拿手好菜!”
“嫂子辛苦!嫂子辛苦!”苏振山忙不迭地站起来,脸上堆着更深的假笑,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梅姨因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优美的脖颈,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令人作呕的贪婪和占有欲。
司徒鸿也优雅地站起身,微微颔首:“有劳夫人了,色香俱佳,令人食欲大动。”他的赞美无可挑剔,目光落在梅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却又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像在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
梅姨勉强笑了笑,笑容有些僵硬,她飞快地避开苏振山的视线,也下意识地不敢与司徒鸿那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目光过多接触。她默默地走到苏振邦身边的主位坐下,双手有些紧张地绞着放在膝上的手帕。那方小小的手帕,被她无意识地揉捏着,指节微微发白。苏皖清晰地看到,母亲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瞟向桌下——似乎那里藏着什么让她极度不安的东西。
“来来来,都坐!动筷子!今天高兴,咱们兄弟好好喝一杯!”苏振邦丝毫没有察觉到席间涌动的暗流,他爽朗地笑着,率先举起酒杯,招呼着众人。他心情极好,为自己终于找到“落魄”的弟弟,为这个“失而复得”的家人团聚时刻,也为结识了司徒鸿这样“气度不凡”的朋友。
苏振山立刻满脸堆笑地附和着举起杯:“敬阿哥!敬嫂子!敬司徒先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亢奋。
司徒鸿也优雅地举杯,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敬苏馆长,敬这难得的家宴。”他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
梅姨犹豫了一下,也勉强端起了面前的茶杯,指尖微微颤抖。
苏皖像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幽灵,站在这个温暖明亮、即将化为地狱的厅堂中央。她看着父亲开怀的笑容,看着母亲强忍的不安,看着苏振山虚伪的谄媚,看着司徒鸿完美无瑕的伪装。桌上,糖醋鱼升腾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却让那即将到来的血腥气息,在苏皖的感知里浓烈得令人窒息。她看着苏振邦仰头,将杯中清澈的酒液一饮而尽。那豪迈的动作,在苏皖眼中,无异于饮下了一杯穿肠毒药。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半透明的指尖徒劳地伸向父亲的方向,喉咙里发出无声的、泣血的呐喊:“不——爸!不要喝——!”
然而,一切声音都被淹没在1953年这个南洋夏夜,虚假的、温暖的觥筹交错声中。
灭门宴,在苏皖这个来自未来的、绝望的幽灵注视下,正式开场。离那个血腥的结局,还有不到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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