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粘稠的蜜糖裹住了,流淌得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走向既定终点的宿命感。苏皖漂浮在这个1953年夏夜的温暖幻影中,像一个被无形丝线吊着的木偶,眼睁睁看着那场精心伪装的欢宴徐徐展开。
空气中弥漫着糖醋鱼的酸甜、花雕酒的醇厚,还有苏振邦身上那股皂角混合着阳光的干净气息。这气息本该令人心安,此刻却像无数根细针,扎在苏皖的心上。她看着父亲,那个鲜活、强壮、对至亲毫无保留信任的父亲,热情地招呼着苏振山和司徒鸿。
“振山,别光顾着说话,吃菜!尝尝阿梅的糖醋鱼,火候最是讲究!”苏振邦夹起一大块鱼肉,放到苏振山面前的碟子里。鱼肉色泽红亮,酱汁浓郁。
“哎,好,好!谢谢阿哥!”苏振山忙不迭地点头,拿起筷子,动作却有些僵硬。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对面、姿态优雅地小口抿着汤的司徒鸿,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示和依赖。司徒鸿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但苏振山仿佛得了指令,这才夹起鱼肉,囫囵塞进嘴里,含糊地夸赞:“嗯!好吃!嫂子手艺真是一绝!”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梅姨。
梅姨低着头,小口吃着碗里的米饭,几乎没有碰桌上的菜。她的脊背挺得笔首,带着一种强撑的僵硬。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苏振山那黏腻、带着贪婪和觊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也能感觉到司徒鸿那看似温和实则如同冰冷探针般的打量。这两种视线都让她如坐针毡,胃里一阵翻搅。她的手在桌下,死死攥着那块己经被汗水濡湿的手帕。
“司徒先生,这南洋的气候可还适应?”苏振邦转向司徒鸿,笑容真诚。他对这位弟弟带回来的“恩人”颇为敬重,对方的气度和谈吐都显示其非池中之物。
司徒鸿放下汤匙,用餐巾轻轻沾了沾嘴角,动作一丝不苟。“承蒙苏馆长关心。南洋湿热,确实与北方大不相同,但此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尤其是有苏馆长您这样的豪杰坐镇,令这方水土更添生机。”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磁性,恭维话说得滴水不漏,目光却再次快速扫过厅堂内那些价值不菲的古董摆件和墙上那幅据说是某位前朝名家真迹的山水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司徒先生过誉了。”苏振邦爽朗一笑,摆了摆手,“不过是守着祖上一点基业,让往来同乡有个落脚互助的地方罢了。来,喝酒!这花雕是阿梅特意为振山准备的,你也尝尝!”他再次举杯。
“恭敬不如从命。”司徒鸿也优雅地端起酒杯。就在他举杯的瞬间,苏皖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司徒鸿的左手,那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极其自然地垂到了桌下,借着桌布的遮挡,手指以一种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动了几下,似乎弹出了什么细微的粉末。
与此同时,苏振山也立刻跟着举杯,他的动作幅度更大,带着一种刻意的豪迈,身体微微前倾,正好挡住了苏振邦看向司徒鸿桌下那只手的视线。
“阿哥,我敬你!感谢你……还认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苏振山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激动,甚至有些哽咽。他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他用手背粗鲁地抹去,目光却飞快地瞟向苏振邦的酒杯。
苏振邦看着弟弟“真情流露”的样子,眼中满是欣慰和兄长对迷途知返亲人的包容。“说什么傻话!我们是亲兄弟!血浓于水!”他豪气干云地说着,也仰头饮尽杯中酒。那清澈的酒液滑过喉咙,他只觉得一股暖意升起,驱散了连日来的些许疲惫。
苏皖在半空中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打翻那酒杯,却只穿过一片虚无的空气。她看着父亲喉结滚动,看着那致命的液体流入他的身体,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能看到,在司徒鸿和苏振山看似热情举杯的动作掩护下,那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粉末,己经悄无声息地落入了苏振邦面前那壶新开封的花雕酒中,溶解在琥珀色的液体里。
下毒了!就在她眼前!
梅姨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丈夫手中的酒杯,又看向苏振山那张因为激动而略显扭曲的脸,最后,她的目光与司徒鸿镜片后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短暂接触了一瞬。司徒鸿对她露出了一个极其温和、甚至带着点安抚意味的微笑,却让梅姨浑身一颤,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放在膝上的手攥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嫂子,您也喝点?”苏振山放下空杯,脸上堆着笑,殷勤地拿起酒壶,作势要给梅姨倒酒。
“不…不用了!”梅姨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明显的抗拒,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我…我喝汤就好。”她慌乱地端起自己面前的汤碗,掩饰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苏振邦并未在意妻子的失态,只当她是累了。他笑着对苏振山说:“你嫂子酒量浅,随她吧。振山,司徒先生,咱们兄弟再喝一杯!今天高兴!”他拿起那壶被下了药的酒,再次给自己和苏振山斟满。司徒鸿的酒杯也被苏振山殷勤地添上。
“好!喝!”苏振山声音洪亮,仿佛真的沉浸在兄弟重逢的喜悦中。
司徒鸿也微笑着举杯,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深潭,平静地注视着苏振邦再次将杯中酒饮下。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欣赏着一件即将完成的作品。
苏皖漂浮在餐桌上方,像一头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她看着父亲一杯接一杯地喝下那掺了“料”的酒,看着苏振山虚假的热情,看着司徒鸿完美的伪装,看着母亲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和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桌上丰盛的菜肴散发着的香气,水晶吊灯的光芒温暖明亮,窗外的虫鸣悠扬,这一切都构成了一幅温馨的“家宴”图景。
然而,在这图景之下,毒药正在父亲的血液里悄然蔓延,阴谋的利齿己经咬合,死亡的阴影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正在这温暖的厅堂里无声地晕染开来。每一秒的流逝,都像一把钝刀在苏皖的心上来回切割。
时间,在虚假的欢声笑语和无声的绝望凝视中,一分一秒地走向那个无法更改的血色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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