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西江千户苗寨的晨雾里，林心彤踩着被露水打湿的青石板，裙摆扫过路边盛放的野菊。远处鼓楼传来木槌敲击牛皮鼓的闷响，混着芦笙的呜咽，让她想起七年前初到这里时，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辨认苗绣针法，粗粝的指腹蹭过她掌心的茧。露水顺着伞骨滑到手腕，凉丝丝的触感让她回神，指尖无意识地着藏在袖口的苗银手镯——那是父亲临终前用最后气力修复的家传之物。
"林医生！快来劝劝我家阿依！"阿依妈从吊脚楼冲出来，靛蓝色的百褶裙沾着泥点，手里攥着被撕成两半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碎纸边缘还留着红色印章的残痕，在潮湿的空气里洇成模糊的红渍。二十岁的阿依倚在木柱上，银项圈随着急促的呼吸晃动，指甲深深掐进腰间的苗绣挎包——那是她用三个月工资买的设计稿，布料上的蝴蝶纹被指尖揉得起了毛边。
鼓楼里，火塘的青烟袅袅升起，熏得梁上的腊肉油星滴落。阿依爸吧嗒着水烟筒，火星在铜锅里明明灭灭，烟灰簌簌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寨里的银匠世家传到你这代，偏要去学什么'数字设计'？"他的声音混着水烟筒的咕噜声，震得火塘边的陶碗微微发颤，"你看看隔壁老吴家的小子，打出来的银碗能卖两千块！"
林心彤蹲下来，指尖抚过火塘边的陶碗，碗口裂纹里积着陈年的烟垢。她想起父亲临终前，颤巍巍地将家传的苗银手镯塞进她掌心，镯身上被岁月磨平的龙纹还留着父亲手汗的温润。此刻，她从帆布包里掏出3D扫描仪，镜头对准阿依颈间的双龙抢宝项圈："叔，您看这个。"蓝光扫过银饰的瞬间，阿依爸的水烟筒当啷掉在地上，铜锅磕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平板电脑上，项圈的纹路在屏幕里旋转放大，每个錾刻的云纹都纤毫毕现。"这是数字存档，"林心彤的声音混着鼓楼外的鸟鸣，指尖划过屏幕上的虚拟模型，"阿依设计的虚拟银饰，在元宇宙展卖会上卖了五万块。"她特意调出交易记录，数字后面一连串的零刺得阿依妈眯起眼睛，手里的碎纸无声地滑落在地。
阿依突然扯开挎包，里面掉出一叠皱巴巴的图纸。最上面那张，是用苗绣纹样设计的智能手环，充电口藏在蝴蝶妈妈的翅膀里。图纸边缘密密麻麻写满标注，有的字迹被水渍晕染，有的被反复涂改得发亮。"我想把银饰做成可穿戴设备，"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喉结因为过度激动而剧烈滚动，"用区块链技术记录每道工序，让全世界都知道苗银的好！"
火塘里的木柴突然爆开，火星溅在阿依爸的布鞋上。他慌忙用鞋底碾灭，却在弯腰时瞥见女儿图纸上的苗文注释——那是他教她的第一个文字。老人粗糙的手掌抚过图纸上的银饰草图，指腹触到某处凸起的修改痕迹，突然想起阿依小时候，蹲在银匠铺看他打制银饰，鼻尖沾着烟灰的模样。那时她总爱用树枝在地上画龙，线条歪歪扭扭，却比寨里任何孩子都更像真的。
"可这...这能算手艺吗？"阿依爸的声音像被烟呛到，浑浊的眼睛盯着屏幕里旋转的银饰模型。林心彤没说话，而是打开手机相册，翻出父亲临终前的视频：老人枯瘦的手握着錾子，在银片上刻下最后一朵花，每一下敲击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背景音里，他用气音说："彤儿，记住，錾子只是手的延伸，心正则纹正..."视频结束的瞬间，阿依爸别过头去，用布满老茧的手背擦了擦眼睛。
暮色漫进鼓楼时，阿依试探着打开3D打印机，树脂材料在蓝光中凝固成微型银饰。机器运转的嗡鸣里，阿依爸突然伸手，从工具箱里摸出把生锈的老錾子。铁盒打开的瞬间，一股陈年的机油味混着杉木香气扑面而来，盒底还压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时的阿依爸站在银匠铺前，怀里抱着扎羊角辫的小阿依。"这个...还能用不？"他的声音发紧，手指着錾子柄上被几代人掌心磨出的凹槽。
当錾子在虚拟模型上落下第一道痕，阿依的眼泪砸在平板电脑屏幕上，晕开一片涟漪。林心彤站在鼓楼的飞檐下，看着阿依父女头挨头讨论设计图，火塘的光映在他们脸上，将影子投在绘满古歌的木墙上。阿依爸的蓝布衫蹭过女儿的苗绣裙摆，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里，仿佛听见了时光的重叠。
她摸出贴身佩戴的苗银手镯，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父亲最后的体温。手机弹出新消息：省文旅厅要在苗寨建数字非遗工坊，而阿依设计的智能银饰，被选为对外推广的首张名片。夜风掠过吊脚楼的屋檐，吹动檐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林心彤望着远处山峦间亮起的万家灯火，突然明白父亲说的"路要走宽"是什么意思——老手艺的传承，从来不是固守旧物，而是让那些刻在血脉里的智慧，在新的时代找到生根发芽的土壤。
她裹紧身上的苗绣披肩，转身走进夜色。绣线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极了父亲教她辨认的，苗岭深处永不熄灭的星光。脚下的青石板沁着夜露，每一步都带着潮湿的凉意，却让她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地润方能万物生。"此刻，鼓楼里传来父女俩的笑声，混着水烟筒的咕噜声，顺着夜风飘向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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