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一场小型当代艺术展的开幕酒会在市中心一家颇具格调的美术馆举行。策展人是顾棠的一位艺术家朋友，而顾棠本人，自然是这场“偶然”聚会的核心组织者之一。肖婉禾收到了顾棠热情洋溢的邀请邮件，里面特意“不经意”地提到“听说沐禾纪总对新兴艺术也挺感兴趣，说不定也会来哦”。肖婉禾本想拒绝，但顾棠紧接着的电话轰炸和“好久没放松了”、“就当陪陪我”的软磨硬泡让她难以招架。她深知顾棠的用意，带着一丝无奈和更多的警惕，最终答应出席。
纪云卿收到邀请的途径则更“商业”一些——沐禾集团旗下一家子公司是本次展览的赞助商之一。当秘书询问他是否出席时，他看到了嘉宾名单上“肖婉禾”的名字，几乎没有犹豫便点了头。他需要一个环境，一个剥离了纯粹商业利益和剑拔弩张的工作氛围的环境，来实践他生涩的“反思”。
美术馆空间不算太大，但设计精巧，灯光幽暗，聚焦于墙上一幅幅或抽象或前卫的画作。空气中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和香槟气泡的细碎声响。肖婉禾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裤装，与周围一些衣着更为张扬的艺术人士相比，显得格外冷静自持。她端着一杯气泡水，刻意站在一幅色彩浓烈、笔触狂放的巨大油画前，仿佛在研究画作，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入口。
纪云卿的出现自带气场。深色西装并未刻意休闲，却比工作时少了一丝凌厉。他很快被主办方和几位相熟的朋友围住寒暄。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几乎瞬间就锁定了那个站在巨幅油画下、显得格外清冷的身影。两人隔着攒动的人头，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又都迅速移开，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距离。
然而，在顾棠这位“金牌调解员”的积极运作下，“偶然”总是频频发生。
“婉禾！云卿！快过来看这幅，我觉得特别有意思！”顾棠不由分说地将正在不同角落的两人招呼到一幅线条极简、意境深远的黑白水墨装置前。“你们俩都是高材生，快帮我解读解读，这艺术家想表达什么？我看半天没看懂。”
肖婉禾和纪云卿被迫站到了一起，中间隔着顾棠。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纪云卿率先开口，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温和，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探讨意味：“构图很独特，留白部分给人想象空间很大。这种极简的表达，可能是在探讨物质与精神的某种对立或平衡？”他说完，目光转向肖婉禾，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询问。
肖婉禾高度警惕着，但在这个与工作无关、且顾棠插科打诨的轻松氛围下，她那些用于防御的尖刺下意识地收敛了些许。她看着那幅作品，沉吟了一下，客观地说：“我更倾向于认为是在表达‘空’的哲学。看似虚无的留白，恰恰是承载‘有’的容器。线条的克制，或许是对喧嚣世界的某种静默抵抗。”她的语气是专业分析式的，但少了工作中的锋芒。
纪云卿立刻捕捉到她话语里的观点，几乎是有些急切地附和，甚至显得有些刻意：“对，‘空’的哲学！这个解读很精准。静默抵抗……嗯，很有力量。”他点头的动作有点用力过猛。
肖婉禾瞥了他一眼，心中那丝“异样感”又冒了出来。他居然在附和她？还附和的这么……生硬？这完全不像他。过去，他要么会提出更犀利的见解，要么会对她的观点进行“优化补充”。这种笨拙的认同，反而让她觉得……有点陌生，甚至有点好笑？她迅速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感觉，淡淡移开目光。
酒会过半，大家移步到旁边的休息区，三三两两交谈。一位大学时期的学长认出了他们，端着酒杯过来，带着几分醉意和追忆往昔的感慨：“哟！这不是我们法学院当年的金童玉女吗？辩论赛上配合得天衣无缝，杀得对手片甲不留！真怀念啊！没想到今天在这儿碰上了！”旁边几个老同学也跟着起哄。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尴尬。肖婉禾握着杯子的手指收紧，脸上维持着社交性的微笑，眼底却闪过一丝不自在。纪云卿的表情也略显僵硬，他下意识地看向肖婉禾，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端起酒杯，含糊地应了一声：“都是过去的事了。” 没有激烈的反驳，没有冰冷的纠正，只有一种默认的、带着复杂情绪的沉默。肖婉禾也垂下眼睫，没有接话，算是默认了这份“和平”。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肖婉禾有意无意地观察着纪云卿。她看到他耐心地听一位年长的艺术家讲述创作理念，脸上没有丝毫不耐，偶尔点头回应；她看到他帮一位朋友的女伴捡起掉落的手包，动作自然；她甚至看到他面对顾棠夸张的玩笑时，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真实的无奈笑意。
这与她在会议室里看到的、在谈判桌上交锋的那个气势迫人、言语如刀的纪大总裁，判若两人。这个在朋友环绕中显得更放松、甚至偶尔流露出一点温情的纪云卿，是她记忆里熟悉却又模糊的，也是重逢后从未见过的另一面。
整个晚上，他们的交流屈指可数，也仅限于“这幅画不错”、“那边有新的点心”之类无关痛痒的话。没有工作场合的唇枪舌剑，没有刻意的挑衅或冰冷的对峙。在共同朋友的包围和推动下，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极其脆弱的、表面的“和平共处”模式。像两个小心翼翼的舞者，在划定的安全距离内，笨拙地、试探性地迈着步子，努力不去踩到对方，也努力不让自己失控。肖婉禾心中的坚冰并未融化，那道细微的裂缝也没有扩大，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对他的认知，在这个灯光迷离、艺术氤氲的非工作夜晚，悄然多了一个模糊而复杂的维度。而纪云卿，则在每一次努力控制语气、尝试温和交流的笨拙实践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忐忑的进步感。这场由朋友导演的“偶然”，在表面的平静下，无声地搅动着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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