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之的“视觉恢复”更像是一场残酷的、需要重头再来的感官炼狱。
仁安组织了最顶尖的神经科、眼科和康复科专家进行会诊。
结论是：他的视觉通路确实出现了部分、不稳定的激活，但大脑完全丧失了处理视觉信息的能力，如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需要从零开始学习“看见”。
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复健方案被彻底调整，不再是简单的神经刺激，而是系统性的“视觉重学”：
从最基本的光感开始：在绝对黑暗和可控光源之间反复切换，让他学习识别“有光”和“无光”的基本状态。
分辨简单几何形状：使用高对比度（黑白）的卡片，从巨大的圆形、方形开始，让他通过残留的光感和通感，尝试“捕捉”形状轮廓。
建立物体恒常性：让同一个物体在不同位置、不同光线下出现，帮助他理解物体不会因为光线变化而消失或改变。
将视觉与其他感官关联：当他触摸一个球体时，同时让他“看”（感知）这个球体的形状卡片，帮助大脑建立跨感官连接。
整个过程充满了挫败感。
对普通人来说瞬间完成的形状识别，顾衍之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去感知、对比、猜测，结果往往错误百出。
强烈的光感刺激依旧会引发头痛和眩晕。
他引以为傲的思维速度在这种原始而笨拙的学习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圆形。”复健师指着黑白卡片。
顾衍之空洞的眼眸对着卡片的方向，覆盖着灰白瘢痕的眼球努力转动，眉头紧锁。
他能感觉到一片模糊的、边界不清的亮斑（卡片区域）和更暗的背景（卡片周围）。
他努力回想触摸圆球时的触感（光滑的、连续的弧线）… “方形？”他迟疑地猜测。
“错误。是圆形。再感受一下边缘的弧度？”复健师耐心引导。
顾衍之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节泛白。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精准，这种近乎“弱智”的学习过程，是对他智力和尊严的双重折磨。
林溪全程陪伴。她成了他复健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翻译器”和“稳定器”。
当他对光线的方向感到困惑时，她会用清晰的语言描述：“光源在你正前方偏左30度，距离约2米，亮度中等。”
当他因识别失败而烦躁时，她会及时介入，引导他暂停，进行深呼吸或转移注意力。
当他偶尔（极其罕见）猜对一个简单形状时，她会立刻在他掌心画一个代表“正确”和“鼓励”的符号（向上的箭头加小星星），并用欢快的语气强化他的成功体验。
最重要的是，她是他混乱视界里唯一恒定、安全的“视觉焦点”。
无论周围的光线如何变化，无论他感知到多少噪点和混乱的色彩通感，只要林溪在他身边，她身上那种独特的、温和的气息，以及她声音的方位，就能成为他意识中唯一清晰的定位点。
渐渐地，一种奇特的依赖形成了。
在嘈杂或光线混乱的环境中，顾衍之会下意识地转动轮椅，将“面朝”的方向调整到林溪声音的来源处。
他会要求林溪站在他特定的方位（通常是正前方偏右一点的位置），仿佛那是他混乱世界里唯一不会移动的灯塔。
他甚至开始能模糊地“感知”到林溪的轮廓——不是具体的五官或衣着，而是一个温暖的、散发着让他安心气息的、大致的人形光影。
这天复健结束，顾衍之疲惫不堪。林溪推着他回病房。
路过医院的花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形成跳跃的光斑。
这对顾衍之来说，简首是地狱般的景象，无数闪烁的、方向混乱的光点充斥着他的感知。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轮椅扶手，身体微微绷紧。
“别怕，”林溪立刻察觉，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是树叶缝隙透下的阳光，光斑在移动，但我是静止的。我在你右前方，距离你半米。”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握扶手的手背上。
顾衍之紧绷的身体在她的声音和触碰下慢慢放松。
他覆盖着灰白瘢痕的眼球转向她声音的方向，努力地“聚焦”于那片温暖而稳定的、属于林溪的模糊光影，试图忽略周围那些跳跃尖叫的噪点。
“林溪…”他低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嗯？”
“…不要…离开…我的…焦点…范围。”他艰难地表达着需求。
林溪的心瞬间软成一汪春水，又带着酸涩的疼惜。
她停下轮椅，走到他正前方，蹲下身，让自己的模糊光影完全占据他感知的中心。
“好，我不离开。”她伸出手，轻轻捧住他有些冰凉的脸颊，拇指极其温柔地拂过他紧蹙的眉心和覆盖着灰白瘢痕的眼睑，“我就在这里，在你的焦点里。”
顾衍之空洞的眼眸“凝视”着她，感受着脸颊上她掌心传来的、稳定而令人安心的温度和触感。
他覆盖着灰白瘢痕的脸上，那种因混乱而生的痛苦和烦躁，如同冰雪般在她掌心的温度下悄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懵懂的、全然的依赖。
他缓缓抬起手，覆盖住她捧着自己脸颊的手背，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将这份唯一的清晰和温暖，永远烙印进他混乱的感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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