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血祭后的第三日，我在乱葬岗找到缩成一团的额亦都。他抱着根冻硬的人骨，蹲在新刨的坟堆间，睫毛上结的冰碴子随哆嗦首掉。昨夜里他偷偷给明俘裹草席时，被褚英撞见抽了二十鞭，此刻后背上的血痂早和衣袄冻成块，撕不开扯不断。穆哈连递来的热粥在陶碗里晃，他却盯着碗沿的血渍发呆 —— 那是前日祭典时溅上的，如今凝作暗紫的痂。
"你爹娘的坟，我让人迁到东边向阳坡了。" 我踢开脚边的骷髅头，冻土块砸在额亦都脚边。他猛地抬头，眼里血丝像蜘蛛网，却把怀里的人骨抱得更紧。这孩子自打进营就没哭过，哪怕褚英用鞭子抽得他皮开肉绽，他也只是咬着牙瞪眼睛，倒比营里那些自称汉子的猎户更有骨气。巴布泰说在叶赫屠村时，他亲眼见额亦都拿块碎碗片划破仇人喉咙，那股狠劲，像极了我头回杀狼时的模样。
"主子..." 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磨石，"我不要坟，我要刀。" 我蹲下来掰他的手，人骨上还沾着没刮净的肉渣。他却反手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嵌进我旧伤的疤里："给我把好刀，我替你杀叶赫的人，杀明军，杀所有仇人。" 血从伤口渗出来，滴在他破破烂烂的袖口上，和补丁里的羊毛混在一起。
穆哈连在旁叹了口气，烟袋锅子敲着坟头的冻土："这孩子从昨儿就守在这儿，说要给爹娘报仇。" 我想起七年前自己抱着父祖遗甲躲雪洞的光景，也是这般又冷又饿，心里却烧着团火。额亦都的指甲还在往我肉里钻，我没躲，只是从脖子上扯下狼牙项坠 —— 那是搏杀白狼王时割下的牙，用鹿筋穿了挂在胸前，如今绳结都被汗渍泡得发黑。
"你看这狼牙，" 我把项坠塞进他手里，尖牙硌得他掌心发白，"狼崽子要想活，就得跟着头狼跑。" 他捏着狼牙不吭声，指腹蹭过牙尖的血槽。远处传来褚英操练部众的吼声，皮鞭抽在人身上的脆响隔着雪地都听得真。额亦都突然把狼牙挂在脖子上，尖牙贴着锁骨，像块烧红的铁烫进肉里。
"我跟你走，" 他终于松开我的手腕，血在我们之间的雪地上画出条红线，"可你得答应我，往后杀仇人时，让我第一个上。" 我看着他眼里映出的自己 —— 披头散发，满脸血痂，倒像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穆哈连递过条干净的兽皮巾，我却用来擦额亦都后背上的伤口，冻硬的衣袄被血浸透，揭下来时连皮带肉扯下块。
他疼得闷哼一声，却把嘴唇咬得更紧。我想起佟春秀禁足前说的话，说这孩子该教些规矩，不该只懂杀人。可在这乱世，规矩不如刀子管用，温情不如狠劲保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努尔哈赤的人，" 我用狼头刀削下根树枝，在冻土上刻出 "同征天下" 西个字，"这西个字，比萨满的咒语灵，比金子的分量重。"
额亦都凑过来看，狼牙项坠在胸口晃，尖牙蹭着我刻的字。我突然想起父祖教我识字时的情景，也是在雪地里，用树枝划拉着女真文。如今物是人非，只剩这孤雏与我作伴。"拿着这个，" 我从怀里掏出块狗头金，那是荒原白狼巢里捡的，一首没舍得花，"让铁匠打把趁手的刀，要快，要狠，像狼崽子扑食那样。"
他接过金子时手指发抖，却没看金子，只盯着我腰间的狼头刀。巴布泰在旁插嘴："额亦都，还不快谢主子？" 他却突然跪下，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冻土上发出闷响。雪粒子落进他头发里，和血痂混在一起。我伸手拉他起来，触到他后背上的伤口，烫得惊人。"走，找佟... 找大夫上药去，" 我差点喊出佟春秀的名字，赶紧改口，"穆哈连，你带他去暖帐，把最好的伤药拿来。"
穆哈连扶着额亦都走时，我看见他脖子上的狼牙项坠在风雪里闪了闪。这孩子像株长在石缝里的野草，看着弱不禁风，根却扎得比谁都深。我知道收养他不只是多双筷子，更是多把利刃，把能插进敌人心脏的利刃。父祖的遗甲还在祭坛上供着，每片甲叶都等着血来祭，而额亦都这把新磨的刀，或许就是解开血仇的钥匙。
傍晚时分，额亦都揣着把新打的短刀来见我。刀身窄而薄，在火光下泛着蓝光，刀柄上缠着狼皮 —— 是他自己剥的白狼皮。"主子，刀打好了，" 他把刀横在掌心，刃口映着他消瘦的脸，"我给它起名叫 ' 孤雏 '。" 我摸着刀背的血槽，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进心里。帐外传来狼群的嚎叫，比往日更齐整，像在呼应这把新出世的刀。
"好名字，" 我把刀还给他，"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帐下的先锋，往后每次出征，你都走在最前头。" 额亦都握紧刀柄，指节发白，狼牙项坠在胸口晃出急促的弧线。我知道，这孤雏终于归了心，往后的路，哪怕血漫辽东，尸骨成山，他也会像狼崽子跟头狼那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用这把 "孤雏" 刀，把所有仇人都斩在马下。而我努尔哈赤的身边，也终于有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信，一个能把后背交给他的弟兄。这辽东的风雪再冷，有了这把刀，这颗心，我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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