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河的冰棱子还挂在狼头刀鞘上,黑石沟方向的密林就腾起了蓝烟。我踩着冻硬的血痂巡营,靴底碾过苏克素浒部降卒的耳朵——褚英把它们串成了门帘,在寒风里晃出细碎的响。穆哈连的烟袋锅子敲着冰桥残骸:"主子,昨夜里又死了七个,都是吐黑血的。"他指向伤兵营帐,毛毡缝隙里飘出的白雾,落在雪地上就凝成紫黑色的霜。
布寨的貂皮袍被血水泡得发胀,我用刀挑开袍角,看见里面爬满了白花花的蛆。三天前冰河裂盟时淹死的骑兵尸体顺流漂到了下游,如今被融雪泡得浮肿,肚腹鼓得像要炸开。阿古达玛萨满的铜铃在晨雾里乱响,他踩着烂泥冲进帐,鹿皮靴底沾着黑紫色的黏液:"大汗!是浑河里的冤魂上岸了!"
伤兵们的咳嗽声突然变成了惨叫。我冲进营帐时,见一个兵丁抓着自己的喉咙打滚,黑血从指缝里汩汩冒出,眼睛凸得像要掉出眼眶。佟春秀蹲在他身边,围裙上浸满了血,见我进来就摇头:"血都凝在肺里了...和三天前那个一样。"话音未落,那兵丁突然揪住她的袖口,指甲嵌进肉里,喉咙里嗬嗬作响。
阿古达玛突然往火塘里撒硫磺粉,蓝汪汪的火焰"腾"地窜起来,舔着帐顶的毛毡。"快烧了这帐!"他抓起把污血抹在佟春秀脸上,"不然全营都得喂狼!"部众们惊叫着后退,有人举着火把要上前,被我一刀劈在木柱上:"住手!里面还有活着的人!"
佟春秀突然挣开我,扑向帐角的药箱:"那是治咳嗽的草药!"火舌己经卷到她裙角,我骂了句娘,返身冲进火里,狼头刀劈开燃烧的木架。抱起药箱往外跑时,听见身后"咔嚓"一声,整根毛毡梁砸了下来,火星溅在佟春秀的发辫上,烧得蜡油似的东西往下滴。
我们滚出营帐的瞬间,整个病帐塌成了火海。佟春秀后背的衣服烧得焦黑,皮肉粘在毛毡上,每喘口气都带出血丝。阿古达玛带着人在火场外念咒,铜铃响得比火场爆裂声还急,部众们举着火把往北边撤,火光照见雪地上拖出的血痕,冻成了紫黑色的蛇形。
北迁的路上又死了三十七个。有人走着走着就栽进雪坑,有人咳着血把肠子呕出来,褚英却还在把玩布寨的金牙,用刀尖剔着牙上的冻肉。佟春秀骑在瘸腿马上,后背的伤口渗出的血把马鞍都染红了,却还伸手去拉一个倒在雪地里的少年——那少年的指甲全是黑的,和浑河里捞上来的尸体一个样。
第七天扎营时,阿古达玛在新营地西周插满了血草。我蹲在篝火旁给佟春秀换药,看见她后背上的皮肉烂得见了骨,蛆虫在腐肉里钻动。"别费药了..."她抓住我的手腕,指尖凉得像冰,"把草药留给能打仗的人..."我没理她,用烧红的刀刃烫她的伤口,听见她闷哼一声,嘴唇咬得发紫。
后半夜我被哭声惊醒,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跪在阿古达玛面前。那孩子的小脸乌紫,己经没了气息,阿古达玛却把铜铃按在孩子胸口,突然跳起来大喊:"冤魂附到孩童身上了!快烧了这尸体!"女人尖叫着抱紧孩子,被两个部众强行拖开,孩子的尸体扔进火堆时,我看见他手里还攥着半块冻硬的麦饼——那是布寨部众劫来的粮食。
佟春秀披着羊毛毡站在我身后,毡面上"共生共死"的血字被火光照得发亮。"努尔哈赤,"她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扎进耳朵,"这不是冤魂,是浑河里的脏东西钻进了血里。"她指向那些死人的指甲,"你看,都是黑的,和被毒鱼咬了一样。"
我想起冰河裂盟时,确实有弟兄没戴手套就去捞尸体。阿古达玛的咒语还在响,部众们围着篝火发抖,没人敢靠近火堆里的孩子尸体。佟春秀突然走到火前,捡起一根燃烧的木柴,在雪地上画出个扭曲的蛇形:"这东西叫'尸毒',浑河水一泡就从死人肉里爬出来,钻进伤口就没救。"
她的木柴划过雪地,留下紫黑色的痕迹——那是她伤口渗出的血。阿古达玛冲上来要打翻她,被我一脚踹翻在地。"从今天起,"我指着那蛇形图案,声音盖过风声,"谁敢碰浑河里的尸体,就和这孩子一样烧!伤了手的人都用滚油烫伤口,敢喊疼的就喂狼!"
部众们面面相觑,阿古达玛在地上打滚,喊着"大汗被妖女迷惑了"。我没理他,只是把佟春秀的羊毛毡往她身上紧了紧,触到她后背的伤口时,那皮肉烫得像块烙铁。远处传来狼嚎,比浑河的冰裂声更凶,像是在给这场瘟疫唱丧歌。
这场瘟疫带走了西百二十一条命,占了营里半数人。焚病帐的蓝烟和北迁路上的血痕,成了我记忆里洗不掉的疤。佟春秀的后背留下了蛛网似的疤痕,每到阴雨天就疼得睡不着,却再也没提过"尸毒"两个字。阿古达玛在半个月后失踪了,有人说他被狼吃了,有人说他去了叶赫,我没派人去找,只是在新营地的祭坛上,添了一块刻着"慎杀"的石头。
浑河的水还在流,只是从此我再也没让弟兄们徒手碰过尸体。佟春秀在雪地上画的蛇形,后来被我刻在了狼头刀柄上,每次拔刀都能看见那道紫黑的痕——就像冰河裂盟时布寨喷出的血,冻在刀上,也冻在心里,提醒我这辽东的土地上,最狠的从来不是刀子,而是看不见的戾气,和被戾气染黑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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