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劫镖的乌头毒粉还在陶罐里结着霜，我就用狼头刀劈开了那具冻硬的尸身。头骨滚落在雪地里，眉骨上嵌着枚折断的箭镞——是去年冰河裂盟时苏克素浒部布寨的头骨，额亦都从浑河冰窟里捞出来时，牙齿还咬着半块带血的貂皮。穆哈连的烟袋锅子在骨头上磕出冰碴："主子，这东西邪性，不如烧了干净。"
我没吭声，只是用刀尖刮着头骨内侧的腐肉。佟春秀端着热水进来，铜盆里的蒸汽扑在骨面上，凝成白花花的霜。她看见我手里的头骨，盆沿"哐当"撞在帐柱上，热水泼湿了羊毛毡上的血字——那是她新绣的浑河水脉图，如今被血水洇得发暗。"努尔哈赤，"她声音发颤，指尖蹭着头骨上的箭伤，"建州没有拿仇敌骨头做盾牌的规矩。"
帐外突然传来褚英的笑骂声，他正用断指链抽打下人，铁链声混着骨节碎裂的闷响。我想起图伦城头他把降卒手指穿成项链的模样，刀刃在头骨上刻下第一笔时，突然觉得这骨头比铁还硬。"规矩是活人定的，"我盯着头骨凹陷的眼眶，刀刻进骨缝时发出"咯吱"响，"等我刻完'血债血偿'西个字，就挂在帐门上，让叶赫的人看看，背叛者的下场。"
佟春秀突然抢过头骨，用雪擦着上面的刀痕："你看这骨头缝里的血，冻成紫黑色了！"她指尖的温度融化了骨面的霜，露出暗红的血丝，像无数条小蛇在爬。我想起父祖灵前的血祭，想起萨满阿古达玛说的"戾气过营"，刀柄突然硌得掌心生疼——这把狼头刀砍过叛将龙敦的喉管，如今又要凿开仇敌的头骨，刀刃上的血槽早被磨得发亮。
"让开。"我夺回头骨，刀尖在"偿"字的最后一笔用力一挑，骨粉溅进眼睛里，涩得发疼。褚英掀开帐帘进来，断指链上挂着新割的耳朵，看见骨镜时突然拍手："阿玛好手艺！比我的断指链威风！"他伸手要摸，被我一脚踹在胸口："滚出去！谁再碰这骨镜，就和这头骨一个下场！"
佟春秀蹲在地上捡骨粉，羊毛毡扫过我靴底的血泥。"你再这样下去，"她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会变成尼堪外兰那样的人。"我握着骨镜的手猛地收紧，棱角硌进掌心的老茧里——尼堪外兰的脸在记忆里模糊成团黑影，只有他背叛时闪烁的眼神，和这头骨的眼窝一样空洞。
入夜后我把骨镜悬在帐门，月光穿过眼眶的窟窿，在毛毡上投出扭曲的影。额亦都抱着"孤雏"刀守在帐外，刀刃映着骨镜的寒光，突然开口："主子，这东西盯着人看。"我摸着头骨上的刻字，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进心里，想起白天佟春秀擦骨缝时，那里面渗出的血水竟像活物般蠕动。
后半夜起了风，骨镜在绳上晃荡，眼眶窟窿里发出"呜呜"声。我掀开帐帘看，见佟春秀披着羊毛毡站在骨镜前，月光把她的影子和头骨的影叠在一起，像幅被血浸透的画。她伸手触摸刻字，突然猛地缩回手，指尖沾着片紫黑的东西——是头骨缝里渗出的冻血，如今凝作晶体，在月光下闪着毒牙似的光。
"你闻，"她指着骨镜，声音抖得不成调，"有股腐肉味。"我凑近去闻，果然有股混着硫磺的恶臭，和当年雪崩后埋在雪下的尸体一个味。穆哈连的烟袋锅子在黑暗里亮了亮："主子，部众们都在说，这骨镜夜夜哭嚎，像布寨的魂灵在叫屈。"
我拔出狼头刀劈断悬镜的绳子，骨镜摔在雪地上，磕掉了块下颌骨。佟春秀蹲下去捡，手指刚碰到缺口，突然尖叫着缩回——那断口处渗出的血珠，竟在寒夜里冒起热气。"够了！"我踢开骨镜，刀刃插进雪地，"明天把它埋了，再敢提一个字，割了舌头！"
帐门重新挂起时，我听见佟春秀在暗处磨针。羊毛毡的摩擦声混着骨镜的腐臭味，让我想起瘟疫时焚帐的蓝烟。褚英在隔壁帐里哼着野调，断指链叮当作响，像在给这骨镜伴葬。我摸着掌心的刻痕，那里不知何时渗出血来，染红了"血债血偿"西个字的倒影。
天亮时骨镜不见了，只有帐门前的雪地上留着道紫黑色的拖痕。佟春秀捧着碗药进来，药汁里漂着碎骨粉："喝了吧，去去戾气。"我盯着碗里的浮沫，突然看见布寨的脸在药汁里晃动，他后槽牙上的金牙闪着光，和骨镜上的刻字一样刺眼。
这面骨镜最终被埋在浑河岸，额亦都埋的时候用"孤雏"刀挖了三尺深的坑，说要让它永世不见天日。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刻进骨头里，就再也抹不掉了。就像我掌心里的疤，就像佟春秀羊毛毡上洗不净的血，更像这辽东的土地，浸透了太多仇杀，早把活着的人都逼成了镜子里的恶鬼，对着自己的倒影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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