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城的春风裹着咸涩的潮气漫过盐田时，顾沉舟正蹲在第七道盐埝上。他的青衫下摆沾着星星点点的盐晶，像撒了把碎银。脚边的盐工阿福正用竹耙翻晒新收的盐粒，竹耙齿缝里卡着粒红花椒——是小盐妞今早塞给他的，“说是能驱潮虫”。 “顾大人！”郑黑胖扛着铁锨从埝下跑来，铁锨尖挑着截泡发的芦苇管，“河工队在上游发现了新淤的泥沙！足有半里宽，再这么堵下去，今秋的盐田要减产三成！”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汗水在盐霜上洇出个小水洼，“我估摸着，准是周老爷又在上游挖沙取土，想逼咱们买他的私盐！” 赵青砚的冰魄镜刚贴在芦苇管上，管身突然泛起幽蓝。镜中映出段模糊的影像：月黑风高夜，十几个戴斗笠的人正往河里倾倒黑泥，为首的背影披着玄色大氅——与周老爷常穿的那件，连袖口的云纹都分毫不差。 “走！”顾沉舟抄起竹耙站起身。他的竹耙是盐工们特意为他削的，耙齿磨得溜光，握柄缠着红布，“阿福带小盐妞去通知下游各村，郑黑胖跟我去上游查淤。” *** 盐河上游的芦苇荡里，顾沉舟的官靴陷进半尺深的淤泥。郑黑胖的铁锹每铲一下，都带出团黑黢黢的泥团，凑近能闻见股腐臭——是陈年盐卤混着烂泥的腥气。 “大人您看！”郑黑胖突然用铁锹挑起块淤泥。泥块裂开的刹那，露出截刻着“周记”二字的木牌，“这是周老爷私设的排泥口！去年冬天我爹来上游拉柴，亲眼见他们半夜往河里倒泥！” 顾沉舟的竹耙重重插进淤泥。淤泥里埋着的不是泥沙，是半腐烂的盐包——麻袋上还沾着未洗尽的盐晶，与沧州盐场的“官盐”标记如出一辙。“周承业这是把官盐私埋，再谎称河沙淤积，逼咱们高价买他的‘净盐’。”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棱，“盐商的算盘，珠子上都沾着盐工的血。” *** 正午时分，盐工们聚集在淤泥最深处。阿福举着从淤泥里挖出的盐包，包上的“周记”二字被晒得发白。小盐妞蹲在旁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这是周老爷的私盐，这是咱们的官盐，官盐要晒足七七西十九天，私盐……”她的树枝停在半空，“私盐没晒够，吃了会闹肚子！” “小丫头说得对！”老盐工陈三爷捋着胡子走过来。他的盐耙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绸，是三十年前顾守义护脉时系上的，“当年顾大人带着咱们晒盐，说要‘晒足日头，晒净良心’。周承业这是坏了规矩，咱不能由着他！”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顾沉舟站在淤泥堆前，阳光照得他腰间的光栅律碑挂坠泛着暖光。挂坠里嵌着块盐晶，是当年他娘塞给他的——那盐晶里，还凝着半枚“顾”字银锁的碎屑。 “陈伯。”他转身看向老盐工，“您说当年顾大人晒盐，要晒足西十九天。可那时候没有温度计，怎么算天数？” 陈三爷笑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布包展开，是截晒得半透明的盐柱，柱身刻着细密的刻痕：“这是顾大人发明的‘盐晷’。每天正午，盐柱的影子会在地上投出个圆，圆的大小随日头长短变。等圆从拇指粗长到拳头大，正好西十九天。” “好！”顾沉舟转身对盐工们喊，“咱们就用这盐晷！从今日起，每座盐田立一根盐柱，日头晒多少天，盐柱影子长多少寸。周承业的私盐没晒够天数，咱们就拿盐晷说话！” *** 傍晚收工时，盐田里立起了二十根新盐柱。小盐妞举着根盐柱跑在前面，红绸在她发间飘成火焰。她的盐柱影子短短的，像根小拇指——那是她专门为顾沉舟刻的“大人盐晷”。 “顾大人！”她扑进顾沉舟怀里，盐柱“当啷”掉在地上。柱身刻着的“沉舟”二字，在夕阳下泛着金红，“我阿爹说，盐柱影子长到拳头大那天，您要带咱们去看海！” 顾沉舟蹲下身，捡起盐柱。柱底的刻痕里，塞着粒干瘪的花椒——正是他今早给阿福的那粒。他抬头望向渐暗的天际，海平线上浮着片橘红的云，像极了小盐妞发间的红绸。 “会的。”他轻声说，“等盐柱影子长到拳头大，咱们去看海。去看盐船扬帆，去看浪花卷着盐晶，去看……”他顿了顿，“去看所有为盐脉流过汗、拼过命的人，他们的名字，都刻在盐柱上。” *** 月上柳梢时，顾沉舟坐在盐埝上。赵青砚的冰魄镜映着盐田的夜色，镜中浮动着无数光点——那是盐工们新立的盐柱影子，在月光下连成片星河。 “你说，周承业明天会怎样？”赵青砚轻声问。 “他会来求饶。”顾沉舟摸出怀里的盐晶挂坠，“但咱们的盐柱不会理他。它们只认日头，认良心，认每一个为盐田弯过腰的人。” 风卷着盐粒掠过他的发梢。远处传来盐工们的歌声，调子是顾守义当年教小盐妞的那首童谣。歌声里，光栅律碑的棱光穿透云层，照向沧州方向。那光不再是冰冷的白，而是带着人间烟火的暖——像极了小盐妞手中的盐柱，像极了陈三爷布包里的盐晷，像极了所有为公平二字，愿意低头叩碑、抬头问天的人，心里最坚韧的那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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