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培哲老先生向东街走去，他的女儿就住在围子外不远处的东街，己经两周没见到她了。他知道女儿家里很忙，抽不出时间来看他。还好，他每天都能见到来上学的小外孙子，又常常给他带来一些好吃的東西。他摇摇晃晃，柱着一只拐杖，向村子的东出入口走去，远远便看见了惠川爷家的大门口前停着一辆西轮馬車，是惠川爷家又来客人了吗？
惠川爷家原是本村的大户之一，现在窮了，虽然还不算窮到了底，但生活己经很不宽裕了。事变前夜，他们家在省城一家银号里的存款，一夜之间飞了，那家银号关了板，老板也不见了踪影。那是他家几代人的劳动和省吃简用积蓄下来的血汗啊，惠川爷因此得了一场重病，便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出了刺围子的东大门，向惠川爷家走去。那辆馬車停在门口路旁的大柳树下，車夫坐在树下的一块平正光滑的大青石墩上，低着头好像似在打盹儿。他刚刚走近，便看见女儿瑜歌和女婿承恩，还有海伦，和一位穿戴很有些東洋味的中年人从院里走了出来。那个人面目清秀，大约也是个机灵人，头戴鸭舌帽，穿着雪白的襯衫和浅灰色的連身裤，脚穿日本丫巴胶鞋。他溜眼瞥了一下赫培哲，便急急忙忙登上了马車，又回头摆摆手，离开了。
赫培哲看见女儿瑜歌和海伦满脸涙痕，承恩的眼睛也红了。他心一跳，明白了，女儿家里一定是又出什么大事儿了。
那一天，早饭过后，瑜歌拿着一大木盆的衣服和被单，坐在河沿边上白大理石的大水槽旁，低着头洗衣服。一辆西轮馬車静悄悄地驶了过来，停在了大门口的一旁，一个小女孩先跳下了马車，还有一个仆人模样的人也下了马車，他从黑色漆布棚里抱下一个小男孩，随后从車上下来一个身穿淡兰士林布旗袍，后脑挽着头鬏的年轻俊美的女子，她对小女孩说：紫莹啊——，拉着弟弟进屋去吧！正在河边洗衣服的瑜歌听见了有人呌紫莹，这才回过身来向门口看了看，他看见海伦手里提着一只皮箱，那仆人模样的人也提着一只皮箱跟在后边，向院里走去。
瑜歌急忙站了起来，也没雇得上擦手，跑上河岸说道：
“啊——，是海伦回来啦！”
“啊，是我呀，大嫂，妳好啊！”海伦转身行个礼，对大嫂说。瑜歌接过皮箱提在手里，俩人并肩一起进了院子。
“承恩哪——，海伦回来了！”
听到喊声，承恩出了屋，很高兴，见到弟媳海伦携儿带女进了院子。
“啊——，海伦回来了，怎么不早带个信呢，我去接妳们好了。”承恩一边说着，又躬身弯腰，哎呦，紫莹长高了。紫莹搂着他的脖子親了又親，又说，大爷您好哇！承恩又抱起小侄子親了又親，向弟媳海伦问道：
“承德他好吧——，好久没给家里来信了。”他看到，海伦脸色惨白，眼里满含着淚花，便没有再说什么。
“哥、嫂子，进屋再说吧——”她说着，眼淚便簌簌地流了下来，双手捂着脸颊，泣不成声哭了起来。
进了屋，她用手绢擦了擦眼淚，向哥哥和嫂嫂連連鞠躬，又止不住哭泣起来，带着深深的自责说道：
“大哥！大嫂！原谅我吧！——海伦没有照顾好承德，他出事了，——被日本人抓去了。己经一个多月了，一点音信都没有。我家也被密探监视起来了。”说着又大哭起来，一边哭着又断断续续说，“——还有我哥和另一名工程师也在同一天被抓走了。我是在方才那位同事的帮助下，偷着溜出家门才回来了。”
听到这话，承恩的眼睛立刻摸糊了，啊——，承德出事了！——仲文也出事了！瑜歌也哭了起来。俩个孩子扯着妈妈的衣襟也大哭起来。
承恩问道：“怎么了？这哥俩个都被日本人抓走了——”
这时，也走进屋里来的那个仆人模样的同事上前说道：
“都不要哭了，回到了家里也就安全了！但也不要大意，不要让外人知道这件事情。把自己照顾好，把孩子照顾好，是最重要的了。”
“啊——，哥、嫂，我忘记给你们介绍了，送我们回来的这位先生，也在兵工厂里工作，是承德的一位同事，多亏他的帮助，我们才得以脱身回到家里来呀！”
那人爽快地说道：“啊，大哥好！大嫂好！敝人姓齐，名齐晋勇，我是承德的好朋友，” 他接着又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人看见，承德、还有仲文等几个人，在那天早晨上班时候，在离兵工厂大门不远的地方，被五六个便衣带走了。之后，我们便西处探听，至今也没有得到什么切确的消息。我们也曾经讯问过重炮厂和弹药厂的一些人，他们也很惊讶，怎么这三个工程师都被捕了？。不过，请大哥，大嫂和海伦放心好了，我们会尽全力营救这三位工程师的，这是我们应该的———”
“噢，齐先生，承德他们是因为什么被捕的呀？”
“哦，哦，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呀！啊，啊，同一天被捕的还有五名工人哪！”齐先生有些支支吾吾，也有些慌张的样子。随后又说：
“啊，大哥、大嫂和海伦，我不能在你们这儿久留呀，有话以后再说，我这就回去了。我的工作很忙啊，还是请假出来的。有什么消息我会再来告诉你们的，请多保重！多保重！”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转身走了出去。
赫培哲被这消息惊呆了。他歪着头疑惑地问道：“海伦啊，妳认识方才这个人吗？”
“啊，赫叔叔，我对他不熟悉呀，他曾经到过我家两次。这次承德和我哥仲文被日本人抓走了，我的家又被密探监视起来了，是他主动来帮助我的，趁着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溜出来了，馬車也是他找来的——”
“啊——，是这样，这个人——”
“他说，他是工長。”
“啊——，是工長——”
“啊，海伦，妳嫂子和孩子他们——” 承恩问道。
“几天前，她们也逃走了，到哈尔滨伯文哥那儿去了。”
“走了就好，都不要在奉天城住着了。老秀才爷和老太太还不知道情况吧，妳稳住情绪，过几天去看看他们，让瑜歌陪着妳去吧！”
“哥，我明白，阿瑪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情况呢。”
两天后，海伦强压抑着心中的悲痛，带着俩个孩子，由瑜歌陪着去了姥姥家。她己有半年多没回娘家看望父亲母亲了，心中很有些愧疚。她的阿玛和奶奶渐渐老了，身体还算健康，可是儿女们都不在身边，虽有亲朋好友常来常往，谈天说地，不亦悦乎，更有瑜歌的照料。可是，总不会天天那个样子吧，寂寞与孤独也是难免的吧。
这是一个星期日。海伦必须在这一天回娘家，还要谎称晚上就回省城去，否则就会露出马脚了。这让她又有一份痛苦，因为她必须撒谎，她们想要在老家这儿住下来，又不知道会住到什么时候。
姥姥坐在屋里，看見外孙子和外孙女走进了院子，又看见女儿和瑜歌也进了院子。老太太高兴极了，大声说：“秀才爷，别低头看书了，女儿回来啦！”说完便急着出了屋。
“姥姥好！老爷好！”
“姥姥好！老爷好！” 小外孫和外孫女急忙跑上前行礼问好。
姥姥抱起小外孙，老爷躬身让外孙女亲吻。姥姥说；“哎呦，这两个小兔崽子都長高了。啊，瑜歌也来了。”
瑜歌微笑着点点头。
“奶奶、阿玛，你们都好吧！”海伦一边问候，一边向父親母親深深地鞠躬。她脸上似乎仍保持着往日的从心底里发出的笑容，心中却极为痛苦，强压抑着悲伤。她那深深的鞠躬，是在向父母表示自己某种无法挽回的过错。两位老人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实在是因为心爱的女儿又回家看望她们来了，心情很是愉快。
都进了屋，两个孩子又到姥姥身边，姥姥急忙一边搂过一个，笑眯眯地左看右看，摸摸两个粉白的小脸蛋儿又顶顶牛；俩个孩子用小嘴左亲右吻返复親了姥姥的脸，很是親热了一番。
“哎哟！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蹭我一脸吐沫。” 又问，“能呆几天吗？什么时候回去？”
紫莹回答说：“姥姥，我们晚上就要回去。等到暑假时再来，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呆很多天陪着您们了。”
随后俩人又到了外公面前，小外孙子上前搂住了老爷脖颈，深深亲了一下说：
“老爷，我们都很想您和姥姥啊！早就想回来看看您们呀——”
“放暑假的时候来吧，你哥哥姐姐他们那时候也会回来的。你们几个可以到河里去摸魚，到豆地里去抓蝈蝈、做个纱网去扑蝴蝶和蚂螂，还可以到山里去玩玩，看看那些可爰的小动物，过个快乐的暑假呀———”说着又亲了小外孙一下。
“哎哟！老爷您的胡子怎么这么戳人，像钢针一样呀！”
“啊，紫莹啊，妳的学业怎么样啊？小弟弟还贪玩吗？一年级、二年级是入门，玩玩尚可，三年级以上就不可以了。要养成爱读书的习惯哪！不明白的或不太明白的就要问，老师讲的你们不可能全明白，所以要问。学问嘛，一个是‘学’，再就是‘问’了，不明白的就问，问同学，问问老师嘛！”
“老爷，您说的这些我全明白，妈妈早就说过不知多少遍了。”
“你妈妈还说过什么了？”
“她说的可多啦！什么‘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还有‘业精于勤，荒于嬉呀’等等，等等。”
“哦——，紫莹長大了，懂事了。人的天性就是贪玩，孩子的时候都好玩呀，尤其是男孩，更爱玩呀！老爷小时候，书就没念好，也是因为贪玩和爱淘气，当然不止是我一个人了。所以老师上课时，总是带着一个手板，手板上刻一行字‘惩懒惰之生，诫无恥之徒’，不是挨手板，就是被罚跪呀——”
“挨了手板又被罚跪，您就不害臊吗？”
“怎么不害臊呀！可是人多了，有时候也就不害臊了呀——”
“嘿嘿——，嘿嘿——，哎哟！——老爷，您也厚脸皮呀！”说完双手捂着小脸和小嘴，哏儿哏儿地笑了起来。
“因此老爷的书就没念好啊——，当步入社会的时候，就发觉知识不够用了，可是悔之晚矣！流逝的好时光追不回来了，老大徒悲伤呦！你爸爸妈妈的工作都很忙啊，你就辛苦了，要多照顾一下小弟弟呀——”
“老爷，我明白，——可是，您还不知道吧，他，他很淘气呀——，没有闲着的时候，总是把东西弄得叮当三响，就差一点没上房顶揭瓦了。他也不听我的，怎么也说服不了他呀！老爷，您眼睛都花了，怎么还看书啊？还看《石头记》呀！书都翻乱了，得到什么启示了吗？”
“咳——，老爷能干什么呢，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再说了，人也老了，看看书消磨时光罢了。”
“您的书很多呀，似乎偏爱《石头记》，为什么呀？”
“嘿嘿——，妳现在是不会明白的。它是一部名著，写的是大清朝一个地位显赫的大家族由盛转衰旳全过程。它为什么由盛而衰呢？当然，世上从来就没有一个永远的豪门望族，就算那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也总有当时的历史和社会的影子吧？书中的人和事不可能全是著者憑空捏造出来的吧？人生犹如一埸梦，所以也呌《红楼梦》，书中所描述的故事离我们不算远，老爷知道的事情也不少，所以有一种亲切和偏爱。再就是，也是最为重要的——就是看它的文字，语言和用词了，汉语词汇非常丰富又很优美，妳要好好学习呀。尤其是女孩子要有文才。有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实在是个大错误，或者说别有用心吧。他们不让女子有才，又把脚裹起来，弄变形，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是审美吗？”
“老爷，我现在还没有什么偏爱，不过我觉得还是学工程好哇！”
“为什么呀？”
“为什么？——嗯，我看一千个小说家或诗人也顶不上一个铁匠呀！”
“啊——，”
“铁匠能打刀，刀可以杀来犯之敌呀！依我看，文学家只能算个帮闲忙的人。听我们老师说，发明蒸汽机的那个英国人瓦特原来就是个铁匠啊———”
“哦——，原来如此！一个小女孩，能说出这样话，实在令人惊讶呀！当然了，人不可以没有志向，这么说——你是不爱文学了？”
“也不是不爱文学，是我觉得它不那么中用，好像老和尚念咒语似的，他能挺起來一个国家吗？”
“啊——，这都是你爸爸和你舅舅的话吧？”
“有那么一点儿吧——，还是飞机、坦克、大炮顶用。别的什么东西都应该后一后吧———”
“哦——，怪不得你爷爷家门上的人都进了兵工厂呀！要不是日本人来了，有朝一日，那个兵工厂也许就由你们家族来掌管了———”
紫莹哏儿哏儿又笑了起来。
“老爷，您说的也太玄乎了吧，——我爸爸他们想自己迠立起一座机器工厂，可是，积蓄的钱一夜之间全被人卷走了。有什么办法呢，满州事变了，一切努力全都毁了———”
“这事儿妳老爷早就知道啊——，比你知道的多呀！”
“是吗？”
“是啊——，你爸爸早就告诉过我，他说不想在兵工厂里工作了。己经积蓄了一些钱，想创办一处自己的工厂。在一次兵工厂派他去德意志的时候，借着机会己经与德国克虏伯公司方面签了购买锻压杌械和加工机床的契约呀！他真要建立自己的工厂了，并且希望你二舅仲文也参与进去。可是不久，满州事变了，存在银号里钱被人卷走了。你爷爷也因此得了一埸重病，不久便离世了。咳——，可惜呀！可惜呀！你爷爷比我强哟——，我是个書呆子，是个成不了大事儿的人哪———”
“老爷呀，这事儿您全知道呀？”
“当然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哎呀——，女孩子还是学文好吧？你看你那三个舅舅，一个釆矿，一个铁路，一个兵工。采矿和铁路的，几乎常年都在荒山野岭深山密林中工作呀，风餐露宿，月夜里听着群狼的仰天嚎叫，黑瞎子拱翻了他们的野营帳棚。听说黑瞎子就是爱捉弄人，所以就装死不动，你装死说明你服了，它把你番了几个个之后，也就啷当啷当地离开了。你大舅妈几个月也难以见到你舅舅一面呀，多么辛苦啊！”
“啊——，可是我呀，想读航空，制造飞机，将来必有大用，我们不可以饶恕那个国家，一定要去轰炸那个国家———”
“哎呀呀——，和妳的爸爸与舅舅一个样啊！都是‘实业救国论’者。女孩子那有从事那份工作的呀，不願意学文就去学医学吧——”
“老爷，您老脑筋了。妈妈也说，学工程的人数学都得好，很累人哪！可我不怕累呀，就是想学理工科呀——”
“是啊，你妈妈说的也没错呀！不过——，现在嘛——，妳不必规划未来呀，在高中阶段，各科都要学好，不可偏废，打好基础，努力吧！”
老秀才当然知道孩子们的兴趣是会变的，不需要多说什么了。那个小外孙子，就是爱和姥姥近乎，而姥姥虽然也很喜欢小外孙子，可是更想和女儿说说悄悄话呀——。
“紫莹啊，带弟弟到园子里去玩吧，看看那儿还有没有樱桃？看住他，这个小兔崽子爱淘气，不要让他扒墙头上树啊！”姥姥下了命令。
“姥姥，我知道了。他扒墙头上树，我就掐他的屁股。再不行，我就抓个大毛毛虫放到他的脖子上，看他还敢不敢淘气！”
俩个孩子都出去了。老太太笑脸盈盈望着女儿问道：
“啊——，海伦哪，你哥哥和嫂子，还有孩子们近来都好吧，你们常见面吧？怎么也不回家来看看我们这俩个老的呢？时局这么乱，人心慌慌，也不知道都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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