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警署在大门前的小广场上，招开了全体警员大会。指导官堀井有辛穿着满州绅士的那种深灰色的长袍，头上戴着发旧了的黑色礼帽，拉着長调笑眯眯地说道：
“噢——，诸位警官，嗯——这次我们警署派出的孙大发警官，他从东边外的作战地区回来了。关東軍作战部很称赞他的勇敢精神，表现了一个滿州帝国警官应有的精神和忠诚。他是我们警官中的模范，这也是我们警署的一份光荣啊！为此——，县总署决定，给予孙大发警士特别奖励，晋级为警長，并且，并且，担任巡查主管——”
场上，掌声一片，这个时候，孫大发的一棵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底。老署长庭琛随后宣读了特别晋级命令，并亲手将证书和肩章交给了他。孙大发满面绯红，似笑非笑，慌里慌张向堀井指导官，向庭琛署长举手敬礼。他太紧张了，一不小心弄歪了大蓋帽子，眼看就要掉了下来。场上有人笑了，于是急忙伸手正了正，正是正了还是不够标准，那模样像个二溜子。他仰着头，双手捧着证书和肩章倒退了两步，本应向后转，面向他的同事们，却向右转了过去，发觉不对，又向右转，这才向全体同事们微微鞠躬行礼。他的同事们报以热烈的掌声，仪式结束了。
孙大发晋级升官了，这回死不了了，心里乐的不得了，但在表面上，还要装着很平常的样子。这个世道上的事情就是不可捉摸，——昨天还在想，非死不可，今天竟然成了模范人物。哎呦——，真是没想到，我咦他娘个的，凭良心说，我老孫是全心全意地为大日本帝国的皇軍効力的，没有第二个心眼，所以给我这份荣誉也是应当的。一股暖烘烘的热流不知从什么地方迸发了出来，像注射了一剂海洛因一样，心神无比地舒展和得意。他咧嘴暗地里笑了，那笑容难以形容，似乎还带有一种狠劲，还有一种别样的什么意味。
“我咦他娘个的——” 这是 孙大发口头禅，“啊——，啊——，那个狡猾的老村长，那几个年轻的小寡妇，敢来找我的麻烦吗？啊——，我咦他娘个的———”
孙大发神气十足牛愎烘烘地回到了家。老太太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不得了，有点拢不住神了，也是没想到，她眼睛里含着淚花，嘴唇也微微颤抖着，用那还没有擦干的双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儿子的消瘦的脸庞，眨巴眨巴眼腈淚水簌簌地滴落了下来。
“儿呀，儿呀！——你升职啦——，从今后，你更要好好地跟着日本人干哪——。给那些个人看看，——看他们谁还敢瞧不起俺们娘们呀———” 老太太乐了，笑眯眯的小声说，“儿呀——，你现在是大警长了，快点找个媳妇吧，我那天死了，也就能闭上眼睛了——”
“娘——，我知道啊——，我也是没想到啊——，我咦他娘个的，反正我现在是警長了，我的权力只在署长之下呀——，可以这么说，我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啦———”
老太太很是感慨，哭天喊地，半年多的时间也就忽忽悠悠过去了。心里一值想着给儿子找个媳妇，一定要找个既孝顺又能干活的，又能拿得出手的，又能撑得起门面的漂亮的儿子媳妇。好啦，好啦——，可是心里还是有点不放心，还是睡不好觉，她理想中的儿子媳妇不到家怎么也睡不好觉，还是要和那小子说道说道。在吃晚饭的时候，又对儿子嘟囔起来：
“儿呀——，我老了，也干不动什么活了。你——快点找个媳妇吧——”
“娘呀，别急嘛，找个媳妇可不是上街買个什么東西呀，——那可得好好地挑一挑选一选哪———”
“啊——，可是你娘我心急呀——，俗话说，人过三十天过午，你也老大不小了还等什么———”
老太太心急，急的火烧火燎，早就想抱著胖胖的小孙子在街上逛悠了，给那些娘儿们看看，我孙老太太就是——。也许她还不知道，在滿州利亚，老光棍小光棍很多，很多，早己成为社会的一个大问题了。她初到这儿的时候，左邻右舍的女人们都热情地接近她，关于儿子的婚事，她早己过话了。那些女人也答应什么了，可是后来，后来就不了了之没有下文了。因为这个，老太太很憋气，也为这事儿问过胡大话，胡庆祥吱吱唔唔，不好意思没敢首白地说什么，其实也说了。只是老太太不怎么在意，也许根本就听他说什么，因为儿子实实在在是个好人，那些闲言碎语其实就是忌妒。
“呸！什么玩艺儿——” 老太太很生气，抽了一口洋烟，又吐了一口吐沫。
“哎呀，娘啊——。我早就说过了，别和那些老鞑子娘儿们来往呀——，离她们远一点，咱们是警察之家呀，妳怎么就是不听我的话呢――”
“啊，你都多大了，还不知愁啊——，你不愁，我还愁呢，靠你自己能找着媳妇吗？”
老太太也是想，这回儿子在东边外立功了，晋级又升职了，也该抓住这个时机赶快给这小子说个媳妇，也算了了一件心头大亊，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
“告诉你！你这个混蛋小子！我干不动活了——，” 老太太火了，“明个，我就不给你做饭吃了，看你怎么办？我想雇个女人来干活，拾到拾到家里，你说不行，也说咱们是警察之家呀。可是，你们那两个署长不也是警察之家吗？比你官大吧，不也雇了佣人吗？”
“娘啊——，我也不是不想雇人哪，——可是雇来个不可靠的人怎么办哪？”
“哎呀——，我累不起了，真累不起了——。哎呀——，老头子啊——，你跑哪儿去啦——，你跑那去啦——，怎么不回来管管你的儿子呀——，真让我伤心透了——” 老太太眼淚汪汪的，说着说着流下了那心酸的眼淚。
老太太很喜欢这东边外的农村，也从心眼里喜欢这儿的能下地干活的大脚丫的女人，她们长相俊俏，姑娘们也温柔，还漂亮，又恬静不事张扬，水灵灵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脸蛋儿，还有甜美的笑容，看着让人特别舒心。还有，那挺首细纤的身腰和劳作时候那洒脱的样子，真是让人羡慕，也让人忌妒。
老太太郁闷，也不服气，怎么也不明白，儿子是大满州帝国皇帝陛下的警察官，与日本人指导官方面又混的挺熟，有权有势，也有钱，为什么就没人给作媒说親呢？ 老太太很重视那个“官”字，总在左邻右舍的女人们面前，唠唠叨叨，炫耀她的儿子是什么什么“警察官”。其实，这里的人对最低级别的警察也称呼为某某警官，是习惯用语，也带有一份尊敬的意思。在她看来，既然是“警察官”，那人人就会来巴结吧，也会争着抢着想把女儿嫁给他吧，是不是呀。
老太太似乎还有一种恨怨，因为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很少再来看她了，偶尔在街上遇见，也就是微笑着点点头罢了。老太太对儿子说，这关外的人，尤其是女人们就是有点格色，其实，她还不知道，年轻的满州女人们都很忙，她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几乎与男人一样，春种、夏锄、秋收都要下地干活。就是农闲季节，她们也闲不着，她们在看护小儿的时候，一边摇着悠車，唱着摇篮曲，还要一边做点针线活。她们一生中有做不完的事情，那儿来的时间和她一起扯闲白呢。
孫老太太也是个面上的人，她知道的事情不少，什么《响马传》呀，什么《雍正剑侠图》和《水浒传》呀，还有什么《孫猴子陪唐僧西天取经》等等，等等，她全知道。当然，都是从老头那儿听来的，樑上君子也谓龙，流氓、无赖也英雄。可是，后来也有些心烦因为没人给他们饭吃。孫大发进入了警界，因为这是一份正经八背的官差，她感到非常非常荣幸，心里乐开了花。她希望儿子能够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令人羡慕的，谁都向他敬礼的大警察官。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儿子不行了，正日里胡说八道，谁都骂，就像中了什么魔似的，一会儿哭又一会笑，张牙舞爪嗷嗷乱叫。老太太没了主意，正日里心荒荒神芒芒，心中满是委屈，还有不服气，向谁述说心中的无奈和苦处呢——。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天天坐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呀——，好久没有出去了，到外面走走吧，看看吧，散散心吧。她慢悠悠地在街上溜着，她走出了村子，向南拐去。“咳——”，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揉搓揉搓眼睛。——她仰着脸儿，望着那清澈湛蓝的天空，几片白云悠悠，静静地变换着它那身影，那是随心所欲，那是自由，也是谁也抓不到手的美丽的幻想。她仃下了脚步，坐在了路旁的一块灰白色大理石的石头上，双手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睛，出神地望着北边很远的地方，一个被浓浓的烟雾笼罩的地方。他的儿子曾经说过，到时候就把全家搬到那儿去，住在市里，好好享受有钱人的美满幸福的舒服的生活。她相信了，因为儿子是个大滿州帝国的大警察官呀，又和日本人混得挺熟，啊——，啊——
“咳——”老太太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眼睛里含着淚花，那个老头子是不是己经死了？那个老舅太爷呢，也是不客气，很瞧不起她的那个懒惰得要命的吃闲饭的不算老的老头子，他手提砍刀，正日里操练什么刀枪不入，什么金钟罩，什么铁布衫呀——。他也不喜欢她的这个宝贝儿子，说什么，癞蛤蟆没毛随根，也不会是个什么好人。咳——，她想大哭一场，我，—个半老的，連走路都感到吃劲的女人又有什么办法呢——，心中总有老舅太爷的那句话，总感觉有一种摸摸糊糊的不详之兆，一首在缠绕着她，怎么扯也扯不掉。她很害怕，又半信半疑，呆呆地坐在那儿，望着那湛蓝的天空，啊——，啊——
“娘——，妳别来这么大火呀——，我也不是不着急，我想找个市里的女孩――” 孫大发苦笑着脸儿说道。
“这事儿若是在俺老家那儿，像你这样的大警察官，屁股后面不定跟着多少个女人哪，甩都甩不掉啊——，我还得挑挑检检呢———”
“娘——，妳别愁，——車到山前必有路啊。在抚顺市里，我认识几个朋友，其中有个姑娘，她长的很俊哪——，我想，她也很喜欢我的――—”
“你不是唬弄我这个老太太吧？——你的朋友胡大话又怎么样？比你的交际面广吧，怎么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呢？”
“哎呀――，娘――，我和他怎么能相比呢，他才有几个铜子呀。他那两个半铜子，除了喝酒就是给大红楼里的娘儿们送去了，一个月花个净光呀――。啊，娘呀，他没和你借钱吧？——有钱也不能借给他呀，借了，他就不会还你的呀———”
“他没和我借钱哪，你就放心吧。——我还没有傻到那份呢。咳——” 老太太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老太太知道，着急也没用，管不了，不管了。孙大发也是心烦意乱，——常常夜不归宿，泡在欢乐园的平安里过夜。他在那儿常能够听到很多很多的关于某某人发了大财的故事。那些美丽动听，令人心潮澎湃激动不己的的故事，都是身着绣花长衫，嘴唇抺得红红的，打扮得很是时髦，眼神有些痴呆，勉强带着微笑的女人们讲给他听的。他在那儿很是快乐，有时候，他的同乡好友有资格有身份的吴孝仁也常常和他在一起挑逗那些女人。孙大发本是无业游民，也是个不要脸的什么坏事都干的流浪汉，随着滚滚的人潮来到了抚顺，他所以能够进入警界也是吳孝仁通过某种关系和手段安排的。吴孝仁很年轻，长相虽然有些不太令人满意，可是一身洋装，油头粉面，他还没有结婚。表面上，他是个很有钱的风流潇洒的浪荡公子，交际颇广，有不少朋友，朋友中有政府官员也有警署长。一些人早就知道，他是日本关东軍驻抚顺守备队的高级翻译。日本人一首在搜捕犯罪分了，搜搏那些杨柏堡采炭所亊件中逃逸的犯罪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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