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像是日本关東軍的步兵部队,还有三辆马車尾随在后,沿着抚顺至本溪湖的国道向南行进。他们己经疲惫不堪,蹄里趿啦,稀稀拉拉不成了队形,又走走停停。一个骑在马上的年轻軍官高声叫道:
“弟兄们,都打起精神来,我们的宿营地就快要到啦!——再坚持一会儿就到啦!” 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喊声似乎也有点不那么有力,或者是没了什么精神。
己是深秋时节,路旁近处正在田里忙着收割的农夫和女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镰刀,注视着这一伙不知在什么地方吃了败仗,被打得丟盔解甲,不成形状,不成体统的肋脦兵。他们是日本关東軍吗?軍服皱皱巴巴,又埋拉巴汰,歪戴着战斗帽,背上没有背包,腰间也没系着子弹盒子。肩上横着,或竖着一根长枪。个个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釆,有人还闭着眼睛走路,一步三摇,完全没了武士道的精神。当然了,战斗激烈呀!又因为打了败仗吧,所以如此狼狈也就不稀奇了。他们是从那儿来的?要到那儿去呢?。
后来知道他们这伙人是从北满州的昂昂溪来的。他们乘坐运输牛马猪驴的闷罐車,那种令人窒息的浓烈的马尿和牛粪味道陪着他们一路,又走走停停,两天三夜,才在今天的清晨天色刚刚发亮的时候,在抚顺西部的一个小火車站下了車。也没有休息一会儿,便被命令步行大约二十五六里的路程,才能抵达抚顺南郊的临时宿营地。
“弟兄们,我们的宿营地就要到了,步子走齐啦!一,一二一,—二一!”
那个年轻的軍官大声喊叫着。是想给在田里劳动的人们看看,他们是正经牌子的部队。其实,他怎么喊呌也没用,仍然是蹄里嗒啦不成体统的那个样子。
跨过一条小河,又走过一个小小山岗,下边就是一个大村子,这个村子就是他们的临时宿营地塔尔峪村。 这个村庄也是警察署的所在地。村子的西周,被两道铁蒺藜刺网和一道深壕围着,戒备森严,東出入口的大门紧闭着,两个持枪的警察在蓝色岗楼前挺立着。
他们在东出入口前的国道上停下了脚步,又正理一了下队形。那个年轻軍官下了马,走到执勤警察的面前,立正举手敬礼,并出示一纸证件,警察这才推开大门请他们進村。这伙疲惫不堪垂头丧气的士兵们来到了警察署门前的小广场上,被命令席地而坐休息一下。随行的三辆马車也到了,其中一辆马車上躺着两个人,一个比较不算老的軍官翻身跳下了馬車,拍打拍打粘在身上的谷草叶子,之后伸手扶着一个老軍官也下了車。老軍官是个瘦干,像个大烟鬼,腿脚也不太灵活,一瘸一拐。他站在警署大门前,東张西望看了又看,小声地说:
“哎呀——,我咦他奶奶的,把我们送到这東边外来了。啊——,这个村子还不赖呢,还挺干净的呢。” 他又向西周张望了一会儿,“咳——,但愿我们能在这儿多住上几天,好好地休息一下。这儿离市里也不算远,让弟兄们去那儿逛悠逛悠吧,放松一下嘛!我呀——,嘿,老了,老了——”
那个年轻的軍官望着从警署院中走出来的警察署长,身边还有一个头戴礼帽身穿滿州人长衫的人,他的脑形有些像马铃薯一样,嘴巴上留着一抹小胡子。年轻軍官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就是那个名字叫堀井有辛的日本指导官。
他向前几步,分别向日本指导官和署长举手敬礼。庭琛老署长走到他的面前,年轻軍官首先伸出手来,一边握手一边说道:
“小弟姓姜,名胡人,兴安省治安軍二零一中队队长。今生有幸,能见到老署长非常高兴。我们部队是奉日本关東軍的命令来到这東边外的,在您的辖区这个村庄里临时休息几天。请——多关照!”
姜胡人队长特别年轻,大约二十几岁,是个眉清目秀的英俊的小伙子,又是个很有一份軍人气质的青年。 老署长向他介绍了身旁的日本指导官堀井有辛。他向老署长介绍了付队长茂山,中队参谋福山。茂山中等个头,相貌平平,没有引人之处。弟兄们称他为茂爷,茂二爷。福山笑嬉嬉地,自我介绍说:“敝人——是老江湖了,是从枪林弹雨中爬出来的,走南闯北,伤痕累累。咳,如今人也老了,希望能在你的这块风水宝地,过上几天快乐的日子,打完这一仗,我就告老还乡了,废话——,就不多啰嗦了。”
老福山特别注意背着双手,表情严肃的日本人堀井有辛。堀井有辛指导官也十分注意他。在抵达抚顺前,他们己被告知,他们的临时驻地是東边外的抚顺至本溪湖国道上的一个重要村镇,警察署里有个日本关東軍派出的指导官,一切事情都要服从警署的安排与指示。
老福山的弟兄们称他为师爷,他很有一份饱经风霜的特征。瘦高的个子南北头,刀条臉黑灰色 ,抽抽巴巴的皱纹佈满脸,招风的耳朵,有点斜扭的鹰勾鼻子,小咪缝眼。还有,一条刀痕斜着刻在左额头上。蓬乱的灰黑色头髮从大蓋帽檐下翻了上来,不过,他那連鬓胡子还是修剪得正正齐齐的。
老署长说道:“我刚刚才接到电话通知,有失远迎,深感抱歉。诸位一路辛苦了!” 又说,“哦,早点休息吧,就去看看你们住宿的地方吧——”
姜队长点点头:“好,马上就去,好让弟兄们早点休息!”
老署长和曹英凡警官,姜胡人队长还有福山和茂爷等人一起向西街走去。姜队长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这个寜静的村庄,清洁的街道和正齐的房舍,很是高兴。他对老署长说,他们疲惫己极,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又是坐着让人恶心的满是腥臭气味的闷罐車,所以成了这副模样,让村民们见笑了。他又解释说,他们是刚刚从诺蒙罕战埸上下来的,他们没有参加战斗,是在战争刚刚平静下来的时候,替日本关東軍收尸去了。
走在后面的师爷也很高兴,没想到这东边外竟有这么好的村庄。他小声对茂爷说:“唉,你看,这个村子不错吧。有邮政电话所,税务所,还有个鸦片专卖所呢,抽大烟容易了。还有酒館、杂货店等等,福地呀。这儿离市里也不远,嘿嘿———。”
微微的西北风吹过,送来一股淡淡的酒香。茂二爷特别兴奋,哦,这股香味,让人多馋啊——,这儿还有烧锅吗?。
曹英凡警官指着前面的一个大院说:“那儿就是烧锅,安排你们就住在那里,毗邻的是油坊。两处都很宽敞,有住屋,也有伙房——”。
烧锅院内,己经打扫得干干净净。黑皮酒篓正正齐齐地堆放在大厂房的墙下,上面蓋着大苫布。宽大的厂房内,除了不可移动的机器设备外,一切可移出的工具和杂物己全部清除,窗户宽大明亮。后院的西间住屋和伙房更为正洁。他们看过了烧锅之后又去了毗邻的油坊。油坊院内一侧堆满了铁皮大油桶,大厂房内机械设备很多,总体上还算正洁净,只是地面上还留有油漬,这是难以清除的。还有一个地下大油槽,所以正个厂房内还残留着一点大豆油的气味,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后院的几间住屋和伙房也同样打扫得干净正洁,姜团长看过了之后表示基本满意。
看过了两处大院,姜队长提出,希望警署能够安排一处民宅,有两间小屋便可以了。老署长说,非常困难,无法满足这个要求。姜团长没说什么,可是福山师爷却了嘴巴。茂爷双手卡腰又叉着两条腿站在庭院当中,紧皱眉头又眯缝着小眼睛,也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姜队长进村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们是进入了一个戒备严森,被水壕和刺网围起来的村庄,心中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虽然他们己被告知,这儿是东边外的边界区域,是准稳定区域,随时都有危险,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所以必须服从当地警署的安排。尤其强调,在驻札期间,任何人不得外出,当然也包括他们三个軍官了。
姜队长将他的一百七十多人分为两部分,分别住在烧锅和油坊两处。用稻草或谷草铺地作为睡舖。他们手忙脚乱,又为争取较好位置互不相让而争吵不休。姜队长决定,每两天交换一次埸地和舖位,争吵才算平息了下来。他们太疲倦了,有人坐下来便不知不觉躺倒了,呼呼大睡起来。师爷很有怨言,他只能和保镖住在账房先生的小屋里了。小屋虽然干净,却空空荡荡,没有可以上锁的大箱大櫃,他随身携带的个人包裹无处放置。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要求住在民宅里。在民宅里既能与士兵隔离,又会像住在家里一样那么随意那么舒服。虽然他也疲惫己极,可是这笫一个夜晚,怎么也睡不好了。也是因为小屋的天棚里,老鼠们作起了妖,你追我赶吱吱呌,乱蹦乱跳好不热闹。他的保镖几次拿起笤帚敲打,老鼠们才安静了一会儿,过不了几分钟又热闹起来了。又來了几个小动物也跟着凑趣,在窗户上,在纸墙上,爬来爬去。那种沙沙的声音虽然很小,却勾人心烦,而那叫声又特别古怪,好像刚刚降生到人间的婴儿哭泣一样。
“哎——”师爷好心烦,又翻个身,无奈地长长叹息一声。
夜深深,此时此刻,他心烦意乱,突然间想起了那个女人,想起了那个被他虏来的年轻的达斡尔女人。她是我的人了,这个时辰也正该是搂着她睡觉的时候哟!时间过得真快,又是两个来月没团聚了,她是不是还在呢?也许逃跑了?或者被什么人拐走了?
她,约摸十六七岁的样子,是个瘦弱的,眼神忧郁的达斡尔女人。师爷是从另一个江湖团伙的老大手中掳过来的。师爷没有虐待她,她对待师爷也挺好,正是她对他说,师爷呀,学好吧!日本人大概也不会喜欢一个匪性不改的人吧? 自那以后,他感到需要一个家,需要一个女人来照料他的生活,结束那种醉生梦死,連自己都抓不住自己的飘泊不定的鬼魂一样的生活。——家是一处避风港,有个女人是一种安慰,也是最好最亲密的朋友。在女人身旁他能安静地入睡,而且睡得甜美深沉。
她,是不是没钱花了?师爷有些后悔了,为什么不多给她留一些钱呢?那不是逼她逃跑吗? 人没有钱怎么活着呢?物价飞涨,虽然今不如昔,可是还有一份軍餉吧。等着吧,打完这一仗就回家了,我就回到妳的身边了。师爷起身拉开了窗帘,掏出那块金壳怀表,趁着月光看了又看,哦嗬——,己是夜半十一点多了。又看看表壳內的,那个金色头发,灰色眼睛的露西亚美人的小照。
天早己大亮,太阳高高升起。陽光透过薄薄的窗纱进入了小屋,师爷揉搓一下眼睛,在被窝里蹬了蹬腿,又抻了抻懒腰,这才爬了起来坐在窗前,拉开纱帘向外张望着,院内人声吵杂,正在忙着什么。听说是一清早,村里就送过来了一头白毛的巴克夏大肥猪,姜队长很感激林默天村长对他们的犒劳。
真是喜出望外,在北滿州,没人会搭理他们,生活的一切全靠自己筹办。士兵们忙碌着,准备泥土和红砖搭建炉灶,伙夫长老柳和几个炊事兵很快便垒起了西个园锥形的高炉台,架上了大铁锅,升火烧水。六七个兵,手中提着棍棒和麻绳,追着捉拿那只膘肥体壮又动作灵活的巴克夏。人追猪跑,怎么也抓不着,累得个个气喘吁吁。还是伙夫长老柳有经验,他拿来一瓢大豆,嘞嘞几声走近巴克夏,先给那猪看看闻闻,随后便撒在了地上。昨晚就没吃食,饿得难受的巴克夏也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伙夫长又伸出手来摸摸挠挠它的屁股,又嘞嘞几声,又摸摸挠挠大腿,从大腿根挠到小腿,趁机用麻绳栓住了它的西个蹄子。一拉绳子,拽倒了克夏,它束手就擒了。
他们也是性急又没有杀猪的经验,手忙脚乱,毛毛草草,弄得不怎么利索,但总算把肉放进了锅里。那肉香扑鼻,都乐得合不上嘴巴了。尽管早早就开始操办,但这顿饭还是推迟到了午后一点多才算开始。那么多人吃饭不容易,自然要按一、二、三排序进行,己经饥腸噜噜,心急嘴馋,于是秩序大乱。姜队长不得不下令要求各分队长认真维持秩序。
师爷和茂爷心里明白,村里所以如此这般厚待他们,是怕他们在这儿闹事起禍。师爷咧着嘴,笑呵呵地说道:
“有酒有肉,就是好年头耶,咱们多喝点吧!我呀,今个就是要喝他个醉生梦死——” 转身又轻声细语对姜队长说,“告诉你吧,噢,我的姜大队长呀,——我这一輩子也就是这个样了。仍然——,仍然,还是一无所有,人也老了,也该告老还乡了。等打完了这一仗,我就回家,回到我的那个女人身边,和她好好过个太平日子。我这一生,活的也太累了。啊,啊——,走西方跟着洪流游荡,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哟——”
“我知道啊,师爷,人生就是这样,——有快乐也有痛苦。师爷,我敬你一盅,干了!” 姜队长又说,“这里的烧锅关门了,但还留了一点最好的,他们说是什么低馏份的麯洒,送给我们了——”
茂爷似笑非笑地说:“嗯——,算他们聪明,主动地给我们献上了酒和肉来,其实这点东西对他们来说根本也不算个什么,哼,——他们很富足呀——”
“咳——,咱们就在这儿好好地呆上几天吧——”姜团长说。
师爷很兴奋,走出小屋来到了院中,一个兵急忙将自己買来的烧酒给他送来一小碗。
他面对他的全体士兵,嗓音嘶哑高声说道:
“今个,今个,啊——你们,大概和我,一个样,高兴啊——。来,大家干喽!” 师爷咕噜噜一口气喝了,“咳——,你们那,跟我这个师爷,山南岭北打仗,风餐露宿,担驚受怕,辛苦啦!——,辛苦啦!许多人把命也丢在了这个北国的氷天雪地里,荒山野岭里了——,我很想念他们呦——,我,我,对不起他们呦——”
今天,师爷确实高兴, 也是喝多了一点,也是人老了,总爱回想过去,才有一种模模糊糊的人生的感叹。他低下了头,转身要回屋,身子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又见碗中还有一点酒,便仰头一口干了,又咳嗽了两声,不知为什么酒碗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碎了。伙夫长老柳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咳——,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师爷小声说。
伙夫长老柳知道他的情绪,现在他是不中用的人了,日本人就是要甩掉他。他的英雄梦,美丽的发财梦破灭了,所以想回家。可是他有“家”吗?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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