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好像睡着了。姜队长和茂爷坐在他的近旁,看护着他。天巳经黑了下来,小屋里点燃了煤油灯。师爷睁开眼睛看了看,又闭上眼睛说道:
“我没亊儿的,都回去吧,抓紧时间睡觉吧!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也许就是今天的半夜里,我们就被呌醒,裤子还没提上呢,就被命令进入这东边外的深山老林里去和‘滿匪’作战啊!听人说,打完这一仗,日本人就让我们各奔前程了———”
过了不一会儿又睁开眼睛问道:
“嗯——,你也都知道了吧———”
他看看茂爷,茂爷没答话,便扭头又闭上了眼睛。师爷呼噜呼噜睡了一大觉,醒来揉搓揉搓眼睛问道:
“毕虎子,什么时辰了?”
“师爷您醒啦!报告师爷,现在嘛——,差十三分钟,就是下半夜一点了。”
“你怎么还不睡觉?”
“师爷,我睡不着啊——”
“有什么心亊吧?”
“没有,没有!师爷,您还没吃睌饭呢,饿了吧?锅里有饭菜,还留着哪。”
师爷说要去茅房方便一下,虎子说陪他去,他摇头说不用不用,酒劲儿过去了。
西厢房里,灯火通明,吵吵嚷嚷,正玩得热闹着呢。师爷走到窗下,敲了敲窗户,说;
“都啥时候了,还玩呀,收了吧,都回去睡觉!”
师爷回到屋里,觉得肚里是有点饿了。虎子从外屋端着一个小方盘送上来饭和菜。师爷还想喝点,虎子笑着说,哎呀,那酒都让您的堂叔茂山爷喝光了。
“哎呀——,人生似梦,梦似人生,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不知道死了多少回。可是,又都活过来了,連闫王爷都烦了,也不希搭讪咱了。”
师爷有个习惯,就是晚上不睡觉,和茂爷、鲁爷在一起研究“軍亊问题”。研究结束,要来点酒和菜,吃顿夜宵,之后便带领弟兄们出发了。
“师爷呀,我听说打了完这一仗,咱们的队伍就要散伙了。——师爷呀,我,我,我想跟你走——”。
“你是听谁说的呀?”
“大伙都这么哄哄呀——”
“胡说八道!我师爷怎么不知道呢。根本没有那码子亊儿。你想家了吧?家里还有什么親人吗?”
“我很想家呀。我妈妈爸爸也不知道我怎么了,人没影了。他们能不天天哭嘛!我想回家看看,告诉她们我在軍队里呢,很好,给师爷当马弁呢。她们会老高兴的呀——”
“咳——,我老了,滿身是伤,不中用了。可你年轻轻的,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呀,古人说,男儿志在西方嘛,跟着姜队长和荗爷他们干吧!他俩会喜欢你的——”
“嗯,嗯——,可是茂爷他——他看不上我呀,还老欺负我——”
“怎么?他还欺负你?这个混仗东西——”
“他搜我身,要我的饷钱都给他——”
“这个東西!别怕他,我去说说——”
“师爷呀,拉倒吧,拉倒吧!您可别和他提这回事儿呀。啊,师爷呀,听说您有三个兄弟,还有个鲁爷——”
“哎呀——”师爷长长一声叹息。
提起鲁爷,师爷伤心透了。鲁爷本名鲁横,后改名鲁山,凑成三座大山。仿照三国演义中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在洮南县城的一个馬車客栈里,焚香叩首结拜为兄弟。几年后也是在洮南县城,鲁爷在一家小酒館里喝酒,有个車夫瞪了他一眼,他來气了。先是破口大骂,接着便动手打了起来,翻了桌子,碟碗碎了。車夫被他打倒在地,又踢了三脚,車夫鼻口流血,一动不动了。他一只脚狠狠地踏在車夫的肚子上,仰头哈哈大笑,尽显英雄本色。
那些吃饭喝酒的人见了这种情形,你拥我挤,争先恐后纷纷逃了出去。都没想到,鲁爷正在得意的时候,那个車夫也有点功夫,突然一转身,把鲁爷摔倒了,又一躍而起,从靴筒中拔出了匕首,在鲁爷眼前晃了一晃,朝他的胸口就是一刀。魯爷只“啊”了一声,再也没能爬起来。
据说,那个車夫认识他。他抢劫过他的主人, 打死了主人家的老太太和她的年轻的儿子,又虏走了儿媳妇和小孫子。
“啊,虎子,你在这儿有认识的人吗?”
“报告师爷,一个认识的人也设有啊——”
“哎——,咱们到这儿来,人生地不熟啊——,屎克郎哭他的舅舅两眼墨黑墨黑的呀!外面有什么动静咱们都不知道啊——”
“啊——,师爷,您可以去问问警察嘛。他们消息灵通,什么都知道啊。”
“可是——,他们能对咱们说实话吗?”
师爷心事重重,又掏出了那只金壳怀表看了看,呃!己经后半夜快两点了。他听到西厢房里,还在吵吵嚷嚷呢。“哎——”他叹了一口气。
满州利亚,滿州利亚呀——英雄、好汉到处可见,好像这天下就是属于我们的,其实那有那么容易混啊。小说可以那么写,说書艺人可以那么胡诌,就算你有种——什么金钟罩,鉄布衫,口中念念有词,刀枪不入!刀枪不入!却也吃尽了苦头。是啊——,大丈夫嘛,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在这辽阔的富饶北国之地,怎能不拼上一场呢?如果这儿的财富还不能唤醒你的欲望,那你不是傻瓜,便是个大号的白痴了。
滿州事变后第二年,他和他的十多个哥们归正了。 其实也是混不下去了。茂爷是聪明人,归正后日本人任命他为保安队长,负责一个县城的治安。为了扩大队伍,他西处抓人。可是因为名声太臭,連县长都拒绝他们,并声言一定要解决他们。日本人也是无奈,于是将他们这一伙人交给了比较正经一点的一支投降的支那部队看管。之后,日本人又涮了茂爷的队长职务,同时任命他们喜欢的小兵姜胡人为队长。茂爷因此大为不满,从此以后便玩起了老手艺,一有闲空就设局赌钱。师爷不说话,姜胡人不敢管,管他他也不服。
西厢房里正热闹着呢,大家都瞪起了眼睛。
“哎呀——,茂爷!好牌耶——,今天你可赢大了呀——” 在茂爷身后照注的一个老油条大声喊叫着。
“是吗?好!今个赢了俺请客,買口大肥猪,買一篓烧酒,请弟兄们乐呵乐呵——”
茂爷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他伸手轻轻地又掀起他的西棵牌,用大姆指摸了又摸,又放回了原处。他笑眯眯地,摇头又晃脑,神叨叨地斜眼瞟了他三家一眼。又把身子向前靠了一下,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大哈欠,懒洋洋地说:“啊——,我太——太睏了——”
伙夫老伍一首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也说:“啊——,我也睏了,——太睏了。” 又说,“哎——,最后一轮,坚持玩到底吧!”
“啊,太睏了呀——,俺不想玩了——”
“茂二爷,你手捂着牌干什么呀?” 伙夫老伍首接了当地问了这么一句。
“怎么?俺就有这个习惯嘛!我困了!不玩了!” 说着伸手就把牌推了,也是因为急了一点,没小心,回手时从袖口里滑落出两棵牌来。茂二爷顿时臉色变了,好不自在。二十几对大眼睛都瞪了起来,看着茂二爷。
“茂二爷——,怎么啦?”
他真是没想到,伙夫老伍竟敢和他较劲。
“茂二爷,咱们都是在赌场上混过的人,输与赢是常有的事儿呀,输了就要认账,输了脑袋也要认账,江湖英雄嘛——” 这话酸溜溜的,多么难听,多么刺耳。
茂二爷急了,拍桌子大叫:“俺就是不玩啦!你能给俺茂爷咋么的?” 随后抬手就掀翻了桌子,天九牌唏里哗啦散落一地。
不是茂二爷输不起这一局,今天他赢大了,人人都怀疑他作弊,他也确实作弊了。他一首想多捞一点钱。自从投降日本人后,他们的那条路就行不通了,他又被降为二手,实际上什么权利都被刷了。而军饷又完全掌握在师爷手中,由他进行二次分配。当然,师爷也是有这份资格和权力的,因为他是这个组织的真正的创建者,还有另外一个充分的理由,那就是士兵们的口袋里不可钱多,钱多了就想逃跑。都是聪明人,两个爷个有自己的打算,该分手的时候就不能不分手。
小李子见这形势难以收场了,于是急着说:
“咳,拉倒吧,拉倒吧!” 又 急忙拽过老伍下了炕,推着他出屋。还轻声地说:“走吧,走吧,赶快走吧!”
茂二爷也下了炕,手指着老伍的后背,怒气冲冲:“你他娘个的,输不起啦——,想溜哇——,不行!你给俺回来!”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小李子还没有把老伍推出门外,双手渐渐地松开了,随后便跪下倒在了门坎上,不动了。
“不好啦!打死人啦!茂二爷把人打死啦!” 有人撕破了嗓子喊叫着。
茂二爷一时也愣住了,枪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伙夫老伍回身一个箭步,跳到了他的身边,一脚将手枪踢到一旁,又弯腰去捡枪。茂二爷也急转身扑向老伍,两人动手打了起来。茂二爷骑在老伍的背上,一手拽住他的衣领死死地勒着,一手揮拳猛打他的脸部。只听“噗嗤”一声闷响,茂二爷还举着拳头,忿怒地瞪着两只眼睛,慢慢,慢慢地弯腰转身起来了,踉踉跄跄走了两步,便俯身在炕沿上,低头不动了。这时,耍钱的、照注的,看热闹的一屋子人,噼登扑登,夺门跳窗全都逃跑了。
枪声驚醒了睡梦中的姜队长,伸手从衣服卷成的枕头下抽出了手枪,爬到窗下听着外面的动静,又挑起窗帘向外张望着,院内空无一人,大门半开着。师爷和小虎子也被驚醒了。师爷骂道:“他奶奶个○的,怎么回事?虎子,你出去看看!”
姜队长出了屋,虎子也出了屋,院内鸦雀无声,西厢房内灯火亮着,却不见屋里有个人影。窗户扇也掉了,摔坏了。于是两人进了屋,看见门坎上,头朝地躺着一个人,虎子搬动一下他的头,摸了摸他的鼻子,呀!是小李子,一点呼吸都没有了!他站起身来又抬头看,炕沿那边还有一个人,弯腰撅屁股,扭着脑袋,瞪着两只眼睛伏在炕沿上。呀,是茂二爷!虎子走过去伸手摸摸他的鼻子,还有一点微弱的气息。
虎子立即转身回屋,向师爷禀报:
“啊,啊,师爷,不好啦,是厢房里他们耍钱的打起来了,您的堂叔付队长茂二爷被人打伤啦!看样子是不行了,小李子也被人打死了!”
“啊——,茂爷他还有气没有?” 师爷问了一句。
“啊,二爷,还,还,还有那么一点气儿——”
“那那,快去村公所,要一辆马車往市里送——”
“是!我立刻就去。”
“我咦他娘的,丧气!丧气!”
师爷一边穿衣服,嘴里还一边咕哝着,下了炕。他漫漫腾腾来到了院当中,对姜队长说道:
“去!传我的命令,搜查全村,不能让杀人犯逃跑啦!”
“师爷呀,搜查全村——,会惊动老百姓的呀——”
“怕什么?传我的命令!”
东方天色刚刚泛白,村西的出入口人声吵杂,土兵们开始逐户搜查。开门!开门!大声地喊叫着,并用枪托狠狠地砸门,惊得鸡飞狗叫。正在吃早饭的普吉老汉,听到人喊,狗叫,慢悠悠地出了屋,走到栅栏门前,见是一伙黃皮土兵,便问道:
“你们是谁呀?要干什么呀?”
“你娘个的,少啰嗦,快点开门!我们要搜查,找我们的人!”
村民们早己得到警署的明确通告,几天之后将有一伙从北滿州来的土匪兵,将在村里驻扎几天,请严加防犯。老汉一听要搜查,搜查就是抢劫,扭头就回屋了。进屋就告诉还在吃饭的儿子和儿媳还有小孫子赶快躲起来。儿子说,往那儿躲呀,躲什么呀!这儿有警察署怕他们什么?老汉慌里慌张又回到门前。
“你们收什么呀?村长来了吗?”
“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快开门!是找我们逃跑的几个人。”
“啊——,警署来人了吗?”
“嘿,咦你个娘的,刁民,啰嗦什么,我们要挨家逐户搜查!”
“警署来人了吗?”
“砸他家的门!让他啰嗦!” 一个姓贾的分队长发了命令。
“哎呀,你们别砸门,我家的门不结实。我家没有藏你们的人哪——”
确实,逃跑的人不会那么傻,进入民宅里他就跑不了了。可是一定要搜查,而老汉就是不开门,贾隊长也是无奈,但又不想离开。老汉又说,我家没有外来人,随后转身就回屋去了。
一个土兵嘟哝着:“贾队长,咱们到下一家打听打听吧,别大喊大叫的要搜查。就问问得了。”
天己大亮了,那几个人可能旱己逃出村外。说几句好话,守门的警察也就放行了。贾隊长心想,找个机会我也得早点逃跑呀。师爷说,打完这一仗他就回家了。警察们则说,打完了这一仗我们这些人就散伙了,日本人不想养着我们了。哎——,去他娘的吧!爹不管娘不爱,最终死在东边外,罢了,罢了,逃之夭夭吧!
“贾队长!师爷和姜团长过来了——”
“那好,问问吧,怎么办?”
师爷走近开口问道:“怎么啦?贾队长,挺着干什么呀?”
“报告师爷,刁民不开门。还问,村长来了吗?警署来人了吗?”
“啊,啊——” 师爷也拿不定主意了。
“是不是应该——,向警署报告一声?” 姜团长说。
“不必了,这是咱们内部的事情——”
“那怎么办呢?”
“啊,啊——” 师爷也是想,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啊——,
“师爷,天己大亮,一会儿警察就都上班了——”
“啊——,他咦他娘的,向后转,都赶紧回窩去吧!”
東街的搜查,也遇上了同样的难题,几个土兵同时向芶队长报告,村民们拒不开门,是继续搜查?还是向后转?
“这个嘛,是师爷的命令,我可作不了主啊——,继续搜查!不开门就狠狠的砸门, 看他开门不开门!”
“芶队长,大烟館和税务所,还有电话所也要搜查吗?”
“啊——,税务所就免了,大烟館嘛——,也都免了吧!”
这一伙士兵来到了一家杂货店的门前。杂货店的门和窗户都有厚实的护板。掌柜沈老汉早就听到了外面吵吵嚷嚷和砸人家大门的声音。他对老伴说,回后屋去躲躲吧,别吱声,不开门,坚决不开门就是了。
几个士兵开始呌门,没人答应。他们知道店里一定有人,好说好商量也没用,就是当当的一个劲地砸门,门玻璃震碎了,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可是仍然没人应声,没人开门。芶队长在房前屋后绕了一圈,命令用刺刀撬掉门的折页。这边撬门,那边猛砸窗户护板。费了不小力气,终于把折页撬坏了,门歪斜着反向开了。三个士兵挤着进了屋,在后屋里找到了沈掌柜,扯着他的耳朵把他拽到了街上。又给他两个大嘴巴,问他为什么不开门?沈老板也倔强,带着质问的口气回答说,谁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呀?
几个士兵更火了,你推我挤进了屋子,见到香烟、火柴,糖果、花生、瓜子,和山梨,苹菓等等,就装进衣兜和褲袋里,手也不能空着啊,二锅头,烧饼、麻花、沙其玛,这些好吃的东西可不能不要啊。 各个呲牙咧嘴笑容满面走了出来。屋内被弄得一片狼藉,沈老板的女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老東西!走,跟我们去见师爷!” 芶队长发了命令。
沈老板跪地求饶了。士兵们围着他,咧着嘴哈哈大笑起来。正得意时,警察们跑步赶到了现场,瞪着眼睛背着手拿着警棍围住了他们。一时全愣住了,不约而同,松开了手丢下了酒瓶子,麻花,烧饼,拔腿就跑。边跑边掏出衣袋里的糖果、花生、还有香烟等等,漓漓拉拉扔在了地上,跑到河边柴禾垛的背后躲了起来,也有人沿着小河边猫腰悄悄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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