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发和他的同乡好友吴孝仁，经常出入市内欢乐园里的一家小酒舘。朋友之间的往来也属正常，而警察更需要同各种人物保持接触，但是必须向上报告情况。有一天，叶宇辰见习警官受庭琛老署长之命约他谈话，希望他能报告一些情况。孙警长很是不高兴，他回答说，就是去那儿玩玩嘛，玩玩也不行吗？又说，吴孝仁是我的同乡，怎么和他在一起吃饭喝酒也是违犯什么纪律吗？并声称，警署不该派人盯哨他的行踪。 其实警署并未派人盯哨，是他自惊。当然警署也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希望他能理解警署领导的关切。虽然那是个人自由，但是也有职务上所不允许的地方。他是否接受这个提示，只能由他自己斟酌了。
孫老太太早早就起来了，做完了饭菜后，去西屋见警长儿子还在蒙头鼾睡，也就没有呌醒他。她回到東屋坐在炕沿上，小声嘟哝着，“哎——，怎么办呢？晚上又去欢乐园了吧？照这样下去，几年来积攒下的那几个钱不就全花光了吗？说不定还要染上那种病呢，那可就糟了。”
“老混虫呀，老混虫！你上哪儿去啦？哎——”老太太很无奈，长叹一声。心想，癞蛤蟆没毛随根呀，那个老混虫说什么了——男人嘛，就是得有点嗜好，吃喝嫖赌那算啥呀！可好，为争一个女人，被人打个鼻青眼腫；又因为睹，输了地，偷摸地又卖了房子，让我们母子无处安身，只好赖在娘家了。
她流下了几滴辛酸的眼淚。“老混虫！你上那儿去啦？”这声音是大了一点，驚醒了儿子孫大发。他醒来伸个赖腰，揉搓一下眼睛，看看東洋手表，哎呀，八点多了！于是急忙爬了起来，穿上衣服，几把脸之后，告诉老太太说，今天有人请他吃饭。说完便蹬着那辆锈迹斑斑的富士牌脚踏車走了。吴孝仁请他吃饭，也许还能请他去市内欢乐园逛悠一番呢。他高兴极了，像赛车手一样弯腰撅屁股用力地蹬着脚踏车。因为高兴，心情爽快，又哼起了小调，虽然五音不全，听起来也不够优美，又丢头落尾巴，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王老五，啊，王老五——，说你命苦真命苦，衣裳破了没人补——。
——提起那张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軰子没儿，又无女呀。——你说吧可怜——不可怜哪！”
“—— 桃花江上，美人多——，桃花千万朵——，风波浪里危险多，妳是荷花刚刚出水呀———”
“ 哦——， 我，我听人家说——”
“ 啊，说什么？”
“ 我听人家说，你的老婆跟着我——”
“ 哦——，是吗？”
“ 啊， 问你窝火不窝火？”
“ 啊——，啊拿大哇国家一等公民嘛！
“ 哈意，收欧得斯内——”
“ 噢——，你的，狗哭喽杀骂得唉西大！”
“哈意， 瓦达戏娃的去啦——”
“啊——，杀由拿啦吧！”
这是孫警长在欢乐园那儿学到的流行小调，是他经常哼唱的金曲，当然还有别的曲目。只因有点感冒，嗓音嘶哑，五音不全，但也不算那么难听，把小学生们都逗笑了。
“郎里哏儿郎，郎里哏儿郎，太阳出来暖洋洋，照在了我的破衣裳。——没有钱也得吃碗饭呀，也得住间房呀！我的老板娘的怪模样。贫穷不是从天降，生铁百炼也成钢，——人生好比上场呀，勇敢向前拼一场——，勇敢向前——，拼一场——。”
孫大发警长一路用力蹬車，一路反复唱着。西窑地是个不大的地方，有三座砖瓦窑，早己废弃。一条小巷，二十几户人家，多数是破烂的土坯草房和油毡纸碎片搭成的棚屋。在北街口有三家小饭舘，两家是生意红火的驴肉舘。农人把这驴肉馆叫“汤锅”。农家的不中用的老驴病马都送到这儿来卖了。 吴孝仁翻译早早就来到了这儿，坐在一家驴肉館内的入口处，不时地向外张望着。他在等候一个人，按约定的时间己经过去一小时多了，心中很是焦急，但不论如何今天也要见到他。
孫大发蹬车累得气喘吁吁，也进了这家驴肉舘，进门便说：
“啊——，啊，死迷麻甚，来晚了，来晚了。我太忙了，太忙了。”
“坐吧！坐吧！——我的时间有限，请你来谈谈情况吧，他们——”
“啊，我们警署很忙啊，最近嘛——” 孫大发又喘口气。
“我知道！我知道！” 吴孝仁有些不耐烦了，“说正经事儿，几天前，守备队的中村队长派人去了，你知道了吧？”
“啊，听说了！不过——听村民们说，当时那筆钱还没有交到警署的手里呢。大概是三天之后，也可能是西天之后吧，警署才收到了那筆钱。听说，那个老东西立刻拨了电话，把情况报告给正在奉天开会的堀井有辛了。”
“你呀，我再提醒你一次，尊重他点，不可以这么称呼他。你方才说的情况属实吗？”
“我也是听说的，你可以让中村队长首接与堀井指导官联系嘛！”
“咳——，中村队长己把这件事情全权委托于我承办了呀——”
“这类事情，你们的中村队长首接出面不是更容易办吗？”
“哎呀——，你还不了解日本人哪，这类事情都是秘密的，头目不会首接出面的呀。你说吧，我可以不积极给他办吗？” 吴孝仁紧皱眉头，一脸无奈的样子。
“人家都管你呌‘吱牙狗’，你出面——” 孫大发摇摇头。
“我又有什么办法，所以才来求你呀，帮个忙吧！——你是大警长，实权人物。”
孫大发也紧皱眉头，不是不想帮忙，而是确实无能为力。但这话怎么说才能让他明白呢？
“哎呀——，我呀——”
“我明白啦，——我也不说什么了。”
吴孝仁不是不明白，老署长不能不慎重处理这件涉及日本人的事情，不会不通知堀井有辛指导官。堀井身份特殊，是关东軍参谋部特派人员，是个很难对付的老手啊！——不管怎么说，人人都爱钱，这是个永恒的普遍真理。就把事情向中村队长说明白了，让他知道，这筆 “捐款”就是送给他个人用的，让他们之间去处理吧。自己也就脱离关系了。
孫大发耷拉着脑袋，胳膊架在桌上，双手捂着后脑壳也在想，怎么办？因为这点小事就疏远了最親密的朋友吗？
“哦，孫大警长不喝点什么吗？”一个熟习他的小伙计，经过他身旁时问道。
孫大发这才抬头看了看他。
“嗯——，给我来份饭菜吧。”
“不喝点什么吗？”
“不喝，不喝了。”
小伙计随即送来了飯菜，他一口气吃了一半，才开口说：
“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那儿，从北满州来了一帮子土匪兵。吃饱了喝足了耍钱，打起来了，死了两个。三更半夜里，进入民宅捉拿凶手——”
“那算什么狗屁的事呀，——与我有何相干。 我拜托你的事儿能办则办，尽力而为吧———”
“我确实有难处啊———”
“我问你，你们的堀井指导官去那儿了？是在奉天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也说不清楚呀——，連老署长也未必知道呀。不在奉天，就是去了新京吧，也许是去了宁古塔或绥芬河吧。——也可能就在奉天城的家里，和老婆孩子逗笑话呢———”
“许多事儿可以问问你的同事嘛！”
“他们和我一个样哟——，不知道什么。”
“你怕什么呀——”
“不是我怕什么，你应该知道，警署有警署的保密制度。——使用个电话都要登记，什么时间和什么人通话，对方的姓名、年龄、工作单位与地址，电话号码。他的职务，以及通话内容等等——”
“这个我知道——”
“知道就好。”
“看来——”
“你是我的最親密的朋友，我能不全力支持你吗！可这件事儿——”
“你也应该明白，这件事就是为了他的同胞呀，他能不高兴吗？”
“哎呀——，你了解堀井这个人吗？他为什么把权力全部交给了那个老东西？”
“你呀，臭鸡蛋的脑袋，那是他的聪明之处呀！错误都是他人的，他永远正确。 我问你，当你抓‘思想犯’，‘经济犯’的时候，他说过个‘不’字没有？”
“哼，他——” 孫大发想说又噎了回去。
“你混的不错了，日本人很器重你，你是大警长了，是有权势的人物了———”
“你——，你了解堀井有辛这个日本人吗？”
“了解谈不上，因为从未同他打过交道。”
“告诉你吧，他是个老狐狸，狡猾呀，你很难看透他，你不知道他究竟向着哪头。据说，因为这件事儿，工厂关门了，他非常不高兴呀！希望他们再筹点资金，维持生产，可是那些老家伙们不買他的账哟，还是决定关了板。他的大滿州帝国模范村倒台了，他能不恼火吗？”
“好啦！咱们不要议论日本人。——嗯，那些土老耄，老奸巨滑动作迅速，來了个关门大吉！我听说，那村里还有几座粮仓未动，是吗？”
“那是村里的公积粮。油坊和烧锅己经一个米粒都没有了。”
孫大发己经与这件事分不开也扯不断了。是他向吴孝仁翻译提供了一切线索。
“告诉你吧，大警长，关门停产也不行，没那么便宜，你就等着瞧吧！”
大概 下一步的事情己经筹划好了。他的眼睛盯盯地看着孫大发，孫大发没有反应。
“唉，大警长，听说，你最近一段时间里经常出入魏记酒舘，与魏老板他们之间己经很熟了吧？”
“咳——” 孫警长一声叹息。其实吴孝仁早就看透他的小心眼了。
“那就奋斗吧，不要回头，走自己的路，闯出自己的新天地———”
孙大发仍然低着头，好像没听见。
“你知道魏老板是干什么的吗？你知道他们那一伙人是干什么的吗？”
“一个小警长，一个穷光蛋，只能和小酒馆的史老板说上话呦———”
“你瞧不起史老板？那你就错了。史老板可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呀——，廟小神通大。魏德曼也是依赖于他的经营能力才渐渐发起来了。魏德曼现在是抚顺商会副会长，又是抚顺‘日满协和会’的副会长呀！”
“啊——” 孫大发还确实不知道这些，让他好惊讶。虽然他与魏记酒舘的经营者史福生先生混的挺熟了，却也从来没提及过魏德曼的个人身份。
“我之所以带你到他那儿去，是因为他想看看你。他需要个警界方面的人材，我推荐你了，你知道吗？”
吴孝仁抬手看看手表，“哦，我得赶紧回去了。改日再会！” 他起身走了，头也没回走了。
吴孝仁虽为日本关东軍驻抚顺守备队的翻译，是个地位显赫人物，外界都称他为吴翻译官。其实他自己知道翻译不是官，是个普通职员而己。别看他装的像，其实心里也有那么一种自卑。他感到特别需要像孫大发警长这样的在地方上有实权的有势力的人物来相助。
孫大发初识欢乐园，早听说欢乐园那儿是个烂七八糟，肮脏没边的地方，可是一接近一触摸它的时候令他眼界大开，也就不想离开了。那里边什么样的人物都能容纳，各路神仙都有，神仙与魔鬼一起跳舞，那种强烈的诱惑与刺激，让你不能不冲动，让你不能不参与。那里的抺红嘴唇的女人对他说，欢乐园可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许多人都发大财了。 孫大发自然不是个糊涂人，为改变命运，正在寻找自己的门路，并决心挤进那里面去！挤进那个有声，有色、有味道的，令人着迷的欢乐世界！
他有个还不太清晰的美丽梦想——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像西门氏那样美美地活着，那才称得上是美丽人生呢！ 一个小小草药店的老板，竟成了大气候，金钱、美女一大堆、有地位，有势力，还有权力。你可以议论他的品德如何如何吗？，或者不值得人们敬佩吗？其实，批评他的，贬损他的，都是出于嫉妒。不过还要装洋蒜，假正经，心里却非常地羡慕西门哟！ 当一个人有了财富，财富就是地位，地位就是权力，你可以藐视他吗？，連县太爷也要向他屈膝下跪哟！乞求额外施舍一点，这能算是什么不正当行为吗？当然，作为利益交换也可以给他一个官做，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也是因为公务繁忙，孫警长有些日子没到西窑地这儿来了。他想去看一个女人，于是推着那辆破旧的脚踏車，沿着污水横流，坑凹不平的斜坡小巷向东北走去。那个女人的丈夫在炭矿大坑里工作，被矿車撞死了。她带着一个不到五岁的小男孩就住在一个废弃窑埸看窑人住过的一间土屋里。当他走到那间土屋前，发现门了吊用一段铁线绑着，不见了她们母子的踪影。他在那土屋门前蹲了好久，仍不见那个女人回来。只好推着車离开了，但又三步一回头西处张望着寻觅那个女人的影子。其实那个女人为避开他的纠缠己经搬走了。
孫警长很是失望，一路上耷拉着脑袋，一边蹬車还一边想着那个女人。他回到了家，一进门老太太便告诉他，胡大话来了，他说，难以找到可心的人啊，怎么办？他又说，要不就去市里找找，听说，欢乐园那地方偶尔能遇上卖小女孩的——。
孫大发一听就火了，“他娘个的，出这馊主意——”
老太太说：“这不是和你商量嘛——”其实，老太太也不愿意買个这样的小女孩来当佣人，只是说说罢了。老太太郁闷，郁闷比干活还要累。在这儿她没有親人，左隣右舍的女人们也不再来看她了。她初到这儿时，隣居的几个女人都来看她，她也托付过她们给儿子找个温柔善良貌美的媳妇，她们也爽快地答应了。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就没有音信了。
她不相信，儿子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是日本人特批的有权力的大警长，要钱也有钱，就找不到一个漂亮的可心的媳妇？她就是要赌这口气，我还要挑挑检检呢，长相不俊的，腰条不美的，我还不喜罕呢！俺还要抱个白白胖胖的小孫儿在街面上溜达呢，给那些女人们见识见识呢！
“娘——，他没和你借钱吧？”
“我还没有那么傻吧，我那有钱哪——”
孫大发这才放心了
为了自己，也为了朋友，孫警长算计着还是去老署长的家走一趟吧。和老东西谈谈，并从他的口中了解一些他朋友想知道的情况。他本也知道，老署长从来不在礼拜天也从来不在家里谈论工作方面的事情，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谈论那些事情。可是，为了朋友又不能不去试试。
老署长的太太是个热心腸的好客女人，又拿香烟又沏茶水，又问候他的母亲。这让孫警长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时候老署长笑着走了过来：
“噢，是孫警长来了——，请坐，请坐！” 随后又说，“哎呀——，非常抱歉，午后我们俩人还有点事情就要出去呢，己经约好了的，不能不去呀！——孫警长有什么重要亊情吗，明天上班再谈吧。” 老署长态度和蔼，明确的告诉他了。
“啊——，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就是——，就是，想向老署长汇报一下近来的工作情况——”
“是啊，近来，警署的工作很忙啊，又出了一些问题。你也确实应该向警署里报告一些情况，让署里知道你在干什么？进展如何？”
听了这话，孫警长愣愣地，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了。
老署长又说：“有事情就向叶宇辰见习警官报告吧，他会给你具体指示的——”很明显，老署长今天是不会接待他了，以后也不会接待他了。这话又勾起了他的心烦，他是警长，怎么要向一个工作不到一年的又是个见习警官的叶宇辰报告工作呢。他不喜欢叶宇辰，还有曹英凡。他从心理上就排斥叶宇辰和曹英凡这两个新京高等警官学校的毕业生。
秦太太穿好了旗袍，头鬏上戴着两朵粉红的绢花，粉白的脸庞清秀俊俏，好美的一个眼神机灵的中年女人。她笑盈盈地走到孫大发警长的面前。孫大发一見，便只好告辞了。
白白去了一趟，本也不想要向老署长报告什么，许多事情不能说，问到了也要装糊涂，或者就说不知道。
孫大发吃饱了喝足了，躺在炕头上两眼发首。他郁闷，谁能理解他心中的苦——。要说他不怕什么那是假的。他是个警长，他朋友的事情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吗？很明显，警署己经注意了什么——，老署长拒绝和他谈话。事情弄得满城风雨，两座工厂关门大吉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开工生产了。事情己经弄到了这个份上，他又怎么会轻易罢手呢？不可能哟！等着瞧吧——。 想到这儿，他又兴奋起来，抿着嘴儿诡秘地哏儿哏儿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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