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啦——，放牛啦——”
天己经亮了，小牛倌沿着街道，从村庄的东头到西头一路吆喝着。听見他的長调和嗓音，养牛人家便出来打开牛圈的栅栏，把牛放了出来。牛越来越多，小牛倌骑在一条温顺的母牛背上，慢悠悠地，把一百多条大牛，小牛和牛崽，沿着街前的小河赶到村外，又趟过一条大河，到西山沟里去放牧。
街前小河边，除了牛圈之外，也有人家把柴禾，高粱秆或包米秆子也堆在了那儿。总有儿条不听话或是因为饿了，跑过去拽几口，有时候竟会把一个垛子也弄倒了。小牛倌一边吆喝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几块小鹅卵石，朝着那几个馋嘴的家伙打过去。跟着他一起出去放牧的两只大青狗，也跑前跑后，左跑右跳，边跑边呌，協助小牛倌维持着牛群的秩序。
春天，农忙季节刚刚过去，村里的烧锅和油坊趁着初夏的农闲时节又开始点火生产了。他们既是农民又是工人。半夜里就点燃了鍋炉，两支大烟筒，都冒出了浓浓的灰烟。
工人们正在忙着，油坊宽大的厂房里，奥托机轰隆轰隆地响着，震耳欲聋。高高的西台并列的螺旋压榨机差不多足到了屋顶。厂房内烟气缭绕，热汽蒸腾，让人喘不过气来。只见人影移动，听不清工長的高声叫喊。一条長長的宽大的火炕，被烧得很烫，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大豆，西五个人脚上穿着厚底的布鞋，穿着背心和短裤，大汗淋淋，手里拿着木掀返复迅速地翻动着大豆。接着要把己经干燥到火候的大豆推上转动着的运输带，送入由奥托机拖动的双辊轧机里，将豆粒碾了成片状。在另一处，几个工人正忙着将碾好的豆片，装入一个个笼屉里，再一个一个摞起来，送入一个大型蒸汽櫃子里，打开阀门，通上蒸汽加热。过了不長时间，大工長拿起手锤，当！——，当！——，当！——，使劲地敲打着吊在樑上的一段钢轨，随后又高声喊道；“开榨了！——，开榨了！——”
几个工人走过来，急急忙忙地将加热好的稻草铺在一个底部带孔的铁制园盘里，然后再将加热好的热气升腾的大豆片倒进去，展平，随后，放上一块刻有“庆丰”字号的铁牌，再覆盖上一层热稻草。就这样，一盘接着一盘送进了榨机里，摞成一摞。七，八个工人跳上高高的平台，像推磨一样，喊着号子，用力地推动着螺旋柱上的杠杆。油滴渗了出来，越来越多，随着压力的增加，澄黄色的大豆油像流水一样，带着热气和特有的芳香，流到了集流盘，又从集流盘流入一个大储存罐中。
厂房外，人声吵杂，一伙约有二十多人的治安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闯进了院子。一个士兵，用力地踹了一下小角门。角门开了，他端着长枪弯着腰，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伸出脑袋往里看看。他突然“哎哟！”呌了一声，後退不及，一屁股蹾在了硬硬的青石板台阶上。
“怎么啦？”小队长问道。
“報告队长！看不清什么哪！那里边，热啦古咚的，烟气罡罡的，首呛嗓子———”
“饭桶！把大门给他打开呀！”
小队长提着?子枪，一脚又踢开了角门，也弯腰伸头朝里看了着，也确实看不清什么。只听机器轰隆轰隆地响着，一股呛人的热呼呼的烟气向他扑来。于是也就退了出来，转身回头向一个日本軍官模样的人喊道：
“唉！——吴大翻译官，你过来看看吧！这房子里滿是一股呛人的臭气，什么也看不清楚，你说咋办吧？”
“让他们停工，把工人都呌出来！”
“哎呀——，吴大翻译官，这个命令可得你下呀，我可没有这份资格，更没这个权力让人家停工接受搜查呀！”
“你不服从命令吗？”
“岂敢，岂敢！我是个小小的队长呀！再说了，谁会把枪枝弹药藏在这个厂房里呢？院子这么大，房子这么多，那儿藏不了呢———”
“嗯——，也是——” 吴孝仁低头想了一会， “你说的，也有那么点道理。那就根据你的判断去搜查什么地方吧。这个权力我就交给你啦！”
账房先生的小屋里，老署长庭琛和县总署署長铁城俩人坐着闲谈。账房老楊，特意沏了一壶好叶子让俩位長官品一品，铁城再次向庭琛表示歉意说：
“庭琛啊——，咱们都是老友了，你能理解的，今天的事儿，我不便亊先通知你呀！我是被胁持来的，也好，就借机来看看你吧，也是怕他们在这儿胡闹啊！有人告状，说你们的这个村子里还藏有枪枝弹药，我想这绝对不可能。可是他非要搜查不可呀，那就让他来搜查吧，否则他也不干心呀，这个吴翻译明明就是来找茬呀。——这种小人不可得罪呀！”
“啊，我知道，早就有人向我报告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啊——，早就有人告诉你了。好了，今天咱们俩个谁也别吱声，就坐在这个小屋子里喝茶。看他怎么个搜查法吧，看他怎么收场吧！”
“他，当然，不只是他一个人了，他们的发财心切呀——，这事可能己经算计很久了。这些天堀井指导官不在，所以就是乘这个空挡来了———”
铁城又说，“我听说你们这个村的人，管他呌什么｀吱牙狗＇呀，他很不高兴。别乱起外号嘛，这种人得罪不起呀！平顶山的事儿，就是他们翻译弄出来的呀———”
“哎呦！还有人给他起外号，我的耳朵真是太背了。其实，这是一句日本话，就是‘翻译’的意思，怎么也算不上有什么嘲讽或者污辱人格之意吧———”
“哦，是这么回事儿呀。你还学了点日本语呀。”
“是被逼的呀，才学了几句客道话呀——”
“我是不感什么兴趣呀，我也该告老还乡了。我总想回老家看看呀！可是我的老家在那儿呢？海参崴亊实上早己成为异国之地了。什么中俄共管，不是了。回不去了呀！”
吴孝仁紧闭着嘴巴，拉拉着脸儿，眯缝着小眼睛，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因为那个老头子铁城，还有那个老头子庭琛，两个人坐在小屋里品茶、聊天，谈笑风生，始终不出屋子，这让他颇为尴尬。明显地就是有意奚落他这个关東軍守备队的大翻译官呀。当然，自己也知道，一个翻译（还是一个日本守备队的翻译）是没有权力发号司令的，无权调动治安警察的。虽然他认识堀井指导官，也就是在孙大发的介绍下，和堀井指导官见了一面，就那么一次而己。其实，他并不了解堀井指导官，不了解他的工作作风，他是关东軍参谋部特别派遣到地方的工作人员，少佐軍衔，那个关东軍驻抚顺的守备队队长才是个少尉軍衔。吴孝仁很自信，我不怕谁，我也不怕什么，因为我是为日本人效力的。我就是要给这些老鞑子们一点颜色看看，我是吴孝仁，一个关东軍驻抚顺守备队的翻译官，我就这么横，我就这么牛愎！
治安队小队长心里也明白，姓吳的就是想找茬，因为这个模范村很有钱，还有几个东北軍，至今下落不明，严重点说，他们不会与“滿匪”没有联系吧。他也知道，老铁城和老庭琛的态度是什么。现在，吳翻译把搜查的权力给了他，那也好，给他个面子，我就来指挥这次搜查吧。那就从上屋到厢房，从前院到后院，装模作样，认真地搜查一遍吧。吴孝仁翻译也是无奈，为了保全面子，只好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东瞧瞧西望望，也是不得不装点那么一回事儿吧。其实，他也是在等一个人，也是在等待油坊的总管或村長來見他。可是迟迟不见那个人的踪影；也不见油坊总管或那个孙大发说的老奸巨滑的姓林的村長到他的面前鞠躬。吴孝仁无可奈何，心里着急又窝火，他希望小队长快点来向他说一声：報告！搜查完毕！嗯——，暂时嘛，暂时，没有搜到枪枝和弹药一类的火器，我们可以撤离了吧？这时候，他就可以点点头，再摆一摆手，顺顺当当地撤离了。哎呀——，孙大发呀，孙大发，你怎么了，为什么被派出去了東边外，那个名叫吴大器的警士那去了？吴翻译的嗓子冒了烟，也想进屋里喝一口茶，可是，进屋喝茶就不能不说话吧，那又说什么呢？
人人都尊他为吴翻译官，其实翻译不是官，仅仅是个普通的雇员而己。因为他总是陪伴着日本人，在日本人面前摇头摆尾比比划划，他可以说你的好话，也可以说你的坏话。如果你向日本人说声“先生你好！”，他给你翻译成，“你滚蛋吧！” 那你不是麻烦大了吗？如果他说你“通匪”，那事情就更严重了，你可就要倒大霉下地狱了。平顶山事情就是翻译的一句话，正个村子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被杀了。人们当然很了解吱牙狗的独特作用，他自己也觉得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所以人人也都怕他。他就是想借着这种身份，不仅仅是希望人人都尊敬他，而且是要求给予他特别的优待或照顾，最好是给予他最为实惠的东西。当然，他还算是一个好人，因为这个村子是模范村，又是警署所在地，警署里还有个日本指导官，他也有点忌讳。
吴孝仁翻译也许是不知道，也许是忘记了什么吧。这个模范村是由日本人提出的《建设满州新农村纲要》的一个组成部分，意义重大而深远。这儿有关东軍参谋部特派的指导官，他有说话的资格吗？后院粮仓人声吵杂，狗也嚎呌起来，小队长韩某双手叉腰，抬眼望着六座一列，十米特多高的大园仓，犯了难，这可怎么个搜查法呢？把大豆全部倒腾出来吗？他转身问道：
“吴翻译官，你看，怎么个搜查法呀？”
“唉，你想咋搜就咋搜吧，我不是授权给你了吗——”
“那好吧！” 他转过身去，朝手下人招招手说道：
“唉唉！你们都过我这边来！”
他手下的士兵跑步过去了，围着他听他的指示。这时候，七八条像狼一样的青毛大狗也跟着过去了，围着他们张开大嘴汪汪呌，一条一首趴在窝里的老狗也走了出来，打个大哈欠又伸伸懒腰，不慌不忙，若无其事的样子，朝韩队长的背后走了过去，突然，向前一个箭步，一口咬住了他的裹着绑腿的小腿，一下子把他拽倒了，又不肯松口。
看守粮仓的老安头急忙喊着：
“嗳！嗳！哈拉汗，哈拉汗，松口，松口！给我回窝来！”
这才为他解了围，所幸并没有伤到韩队长什么，仅仅是把他拽倒了，受了一点惊吓而己。这种事儿他遇见过，不足为奇，于是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一个士兵拾起他甩在地上的帽子，又给他正正道道地戴上。他斤了斤了鼻子，揉搓一下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们笑什么？——告诉你们吧。当狗把你扯倒了的时候，你就装死，千万别动，你要是扑楞一下，牠非真咬你不可。我告诉你们，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围着你一圈，对着你汪汪大呌，那呌佯攻！后来的这个―声不吭的，才是真正要对你下手了！”他又比划着，“好了！废话少说，我命令你们几个都给我登上梯子，到粮仓的顶上去查看查看。你们几个钻进仓子的底下查看查看。去吧！”
几个士兵按照他的命令登梯子到了仓顶。仓顶上蹲着好几只大狸猫，瞪着兰色的大眼睛，呲牙咧嘴，朝他们呌着。韩队长故意大声喊呌：
“你们要仔细翻腾翻腾，里面有没有枪枝和弹药？”
这時警署的一名警察跑过来对吴孝仁说道：
“吴先生，守备队电话！”
吴孝仁一时愣了，随后便跑步去了警署，不一会儿回来了。他小声地对韩队長说：“我要立即返回守备队，停止搜查吧——”
治安小分队集合完毕，来到了警署的大门前。韩队长和士兵们，还有吴孝仁翻译急急忙忙登上了他们的那辆破旧的汽车，离开了村子。
“出什么事了？〃” 韩队長问道。
“哈达岭又出事了——，哎呀——”
“严重吗？”
“好不了啊——”
吴孝仁闭上了他疲倦的眼睛。真她妈的不顺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替日本人工作的，就是为了测试一下个人的职务能力，证明一个关东軍守备队翻译可能做到的事情，给这个老鞑子村的那些有钱的财主们一点颜色看看。来日方長，——我吴孝仁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够做到，会有那么一天的。这时，村里的大钟响了，敲了十二下。他们没有吃到免费的午餐，饿着肚皮回城了。
治安小分队离开了。东边外边界线上的这个村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初夏的夜晚温暖宜人，俩个更夫一个手提馬灯，一个敲着梆子，高声喊着：
“平安无事呦！平安无事呦！”
他俩走过大街小巷，从村西走到村东，又从村东走到村西，向人们報一声平安。劳累了一天的农人们早己进入梦乡，只有村中的小河潺潺流水和牛儿们轻轻的倒嚼声，偶尔也能听到馬厩里馬儿的几声嘶鸣。还有那灯火通明的烧锅和油坊里的和谐悦耳的机器轰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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