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周日,九点多钟的时候,女教师英烨来敲门,住宿在学校里的几个年轻教师这才懒洋洋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随后,赫培哲老先生也来到了他们的宿舍。他们约定要在今天痛痛快快地喝一点,在一起随便说说笑笑,或者就是牢骚也好,暂时缓解或释放一下难以表述的那种忧郁与紧张的心神状态。虽然政府没有禁令,学校也沒有理由阻止,但每逢他们聚餐的时候都会让教务主任朝伯伦先生感到深深的不安。不能说是监视,他确实害怕年轻气盛的他们,口无遮栏胡说八道啊!——那就不是个人问题了,校長、教务主任都要被追究责任。 他常常告诫教师们莫论国事,还好,今天有英烨老师和赫培哲老先生作陪,朝伯伦主任很是高兴,他可以放心了。
他们深感生活的无聊,平日里,在课间休息那十几分钟里,就是喝点淡淡的茶水或开白水。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坐了一会儿又拿起课本、粉笔盒、还有戒尺上课去了。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可是转眼之间一周又过去了。
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在教师的宿舍里,都贴着一张大幅面的宣传画,画面上有个人头的轮廓,有个清晰的草灰色的突出的大耳朵,似在侧耳偷偷地听着什么;另一个清晰的男人脸,向前伸着脖子,勾勾着手挡在嘴巴前,似乎轻声细语在说些什么,可是又怕被他人听见的模样。下边一行醒目的大红字“墙壁有耳,严加防谍” 。这样的宣传画,不仅在学校,在警署里、在邮电所、税务所、鸦片专卖店,以及在酒馆或饭店里,在醒目的地方都贴着它。这张警示性的宣传画意味深长,随你的便,怎么想都可以。右下脚署名公安部制。
他们午餐算不上多好,平平常常的菜飯而己。村里的烧锅又给他们送过来几瓶高梁大麯,他们早就嘴馋了,只等到周日休息的这一天才可以喝上一点。大家都很高兴,因为今天有赫培哲老先生参加,又有聪慧貌美的英烨老师陪着,气氛自然更显热烈了。田野老师笑眯眯地,首先站起来举着玻璃杯,说道:“噢!诸位先生们,请——举起杯来!欢迎赫老师和英烨老师参加我们的小小聚会,为我们的相遇和相知,为友谊地久天长干杯吧!干杯!”又特意向英烨老师点头说,“谢谢!英烨老师,妳辛苦了,多谢!多谢!”
赫培哲老先生随后站起来说:
“噢!噢!年轻人,我——老朽,今天很高兴啊,能和诸位先生坐在一起,无拘无束地谈天说地,感到非常愉快。我,感觉自己也好像年青了许多哟!——来吧,愿我们之间的友谊,地久天长,干杯!干杯!”
杯底里那一点香气浓郁的麯酒晃晃悠悠,轻轻碰撞的那清脆悦耳的声音,那笑容和发自内心的表白,暂时忘却了心中的难以表述的苦涩和圧抑,还有迷茫。
朝阳老师又伸手拿起酒瓶为大家斟酒,笑着说:“来!来!来!为我们的友谊,再干一杯!——昔人己乘黄鹤去,一壶浊酒问春秋——”
“ 南朝,北国,愁又愁,白了少年头——” 田野老师和着说。
“哈哈——,哈哈——,匹夫之軰,莫吹牛!” 英烨老师出口就逗趣,那甜美可爱的笑容总是带着几分挑皮的味道却也惹人欢心。
尉迟老师接话说:
“啊,啊——,往事难回首,——广寒宫里嫦娥醉,几只兔子瞎胡诌!”
“田野呀——,努力呦!” 朝阳老师侧身扭头望着田野说。
“噢——,你们都误会了,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儿哟——”
“失去了机会你会深深后悔的哟———”
“哎呀——” 田野的面容有些疲惫的样子,事事都有烦恼,也因为他是学校里唯一的一名日本语教师,给他更增添了一份麻烦。
“天苍苍,野茫茫,冷漠的雪国北方——” 朝阳轻声问道。
“噢!不是,不是呀——,”田野摇摇头淡淡地笑着,“朝阳呀——,我爱这白雪皑皑的北方,因为她纯洁,我爱北方的陽光,因为她温柔,还有那夏日的热情与五彩斑斓的芬芳;我爱北方的宁静和大自然的美丽,北方富有诗意;还有那不慌不忙的深沉的内涵,北方的夜空,清澈湛蓝,星光闪烁,有你的自由和充分想象的空间啊!”
赫培哲插话说:“可爱的年轻人,来!再干一杯!我们都是普通人,改变不了什么——。人类历史,就是一部争霸史,你说魏、楚、吴三国谁对谁錯?他们那个代表文明?什么是文明?或者说文明是个什么东西?很难说清楚吧———”
他们一边喝着,一边说着。 满州利亚风云突变,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惊愕和意外,除了惊愕和意外,个人又能怎样呢?每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他们都是普通人,听不懂那言词激烈的咒骂,只有悲伤,还有迷茫。
“啊,田野,——你本可以留在省城里,留在父母的身边,寻找一份更好的待遇优厚的工作呀。大城市里,虽然吵闹又极端个性,却天地广阔,生活丰富啊,——为什么选择这个单调乏味的窮乡僻壤之地来了?” 朝阳问。
“哎呀,我也是在农村里長大的呀,我喜欢农村的恬静和美丽呀!也不是为别的什么东西驱使而来的呀。——真是悲哀,城市人变得越来越狡猾,早己失去了人本的纯真。表面上覆盖着繁华和美丽,而下面却是陰沟,暗潮汹涌,垃圾成堆,散发着恶臭。你必须小心地活着,要么你就溶入他们之中——”
“哦,有那么严重吗?”
“我对未来缺乏信心,还有深深的担忧呀——”
田野郁闷,也问过自己, 为什么到这个你不熟悉的是非之地来了呢?为什么这么郁闷和悲伤?——因为他发现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并非人们所宣传那样——野蛮,落后,可恶之极。反而喜欢上了他们,他们不浮躁,也不狂妄,他们的朴实、善良,还有那种勤奋的劳作精神,都令他深深佩服。一切都井然有序,这正是一个民族兴旺发达的根本。
东边外的形势极为紧张和不可想象, 这个村子被一道深深的壕沟和两道刺网围了起来。村民们面无表情,形色匆匆,他们的眼睛红了,己经没了淚水,——剩下的只有一声无奈的长叹,还有深深的悲伤。
尉迟老师说:“啊,田野,——他们无怨,无恨,他们服从正义,他们能够理解所发生的一切,——那是历史的必然。——我们都是普通人,对世间发生的一切都没有责任,又何必想解释什么呢——”
田野来到滿州利亚的时候,炽烈的气候己经渐渐地温和了下来。他是幸运者,因为念过大学,所以有了一份不错的稳定的工作。他之前,一批又一批,带着战胜者的傲慢和狂妄,期许和梦想,踌躇满志,乘着汹涌的大潮,来到了这块夷人之地。滿州利亚虽然地广人稀,却也难以接纳那么多的接收者或开拓者呀——不是遗憾,就是深深地失望哟!他们之中的多数成了流浪汉,也是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拉帮结伙,肆意妄为。如果不是滿州利亚突发事变,情况也许不会变得如此糟糕,也许不会变得如此复杂,也许不会变得这般的烦恼或狂燥吧?
“我们在一起共事多年了,你们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什么都不是呀!我是个‘自由思想者’,不属于任何派别呀——” 田野无奈地表白说。
“啊,田野,他们知道你是个‘自由思想者’,又是天主教牧师的儿子,让他们感到深深的欣慰哟!” 尉迟笑着又说,“谁说他们只崇拜大自然?他们也信仰天主啊—— 。牧师是传播福音的使者,没有国界,不分肤色,也是个没有种族歧视与偏见的人啊!——他们知道你心中的矛盾和烦恼,那是因为你还并不真正了解他们。其实,他们什么都不介意了,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切都明白了,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了呀!”
田野的老父亲到满州利亚干什么来了?在这儿,他的同胞很多,也有同学也有同乡,并不寂寞,工作也算顺利。但在内心里,总觉得有一种不好说出口的别样的滋味, 许多事,如果不是親身经历,也就不会有深切的痛感吧,民族的口号,很能激发人们的强烈的憎恨和复仇意识,是的,那个己经走向没落的王朝一下子崩溃了。然而,从策动各省独立开始,之后再聚合就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了。 民众不得安宁,国家财富消耗在争吵和内斗之中,让人无不感到深深的沮丧哟——。
滿州利亚风云突变,将他的计划全盘打翻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他老父不得不将一切都隐藏起来,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很靠近“友邦”的商人了。
“田野呀,我们都是普通人,天下事匹夫无责,我们就会少些烦恼了啊!”
朝阳又说:“什么‘民主、自由、平等’呀——,是的,——那也是我们所欣赏的,也是我们所追求的朦胧的美好的未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怎么样了呢?当然了,那些人可以拿出种种的理由来解释什么,可是为时晚矣!”
“哎呀——,来,干杯!”
“好,干杯!”
“好了,好了,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个嘴边上的问题吧,” 田野转换话题,接着说,“我有一种感觉,对不对不知道,‘民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民主’意味着分享权力吧,也意味着权力受到限制与监督吧!可是,那些人,怎么会愿意与你分享权力呢?怎么会同意权力受到限制与监督呢?所以官僚与民众从来就不会站在一起的!官僚和民众就是几何学上的两条平行线,只在无限远处相交啊!——这也不难理解,天下是他们打下来的,因此他们就拥有了绝对的权力。其次,就他们之间而言,也有个权利分配问题吧——。也是他们为什么不能安静下来,为什么无休止的争吵和角斗,越争吵越乱套,越角斗越不服气呦,怎能顾得上老百姓的事儿呢?”
“是的,可是,——既然己经开始了,那就不应该放弃吧?” 尉迟接话说。
“可是,那些人会听你的吗?我想起了一件事儿,那是一九三零年的时候,有个西川人,他就是民生实业公司的创始人卢作孚先生。他为发展地方经济,外出考察,走遍了东部沿海的各大城市,在南京,他见了几个大块头的人物,因为是老相识老熟人了,也就无话不说无事不谈了。从言谈中,他知道了他的老相识或老热人作为政府大员都在忙些什么事情,也知道了他们办事方法和作风,让他好惊讶,也令他伤心不己。他们一行人也到了东北,在奉天、长春、哈尔滨,也在敦化和抚顺考察了一番,返回西川后,他提出了‘东北问题’。有人也许会说,一个实业家,为了自身的经济利益而奔走西方,那又算得了什么亊儿呢,根本不值一提!——可是却引起了我们尊之为‘友邦人’的高度重视。他们一行人从青岛上船到大连就被人盯梢了,也许他们一出西川就被人盯梢了吧!‘友邦人’为什么这么重视一个企业家的行踪和言论呢?他们想到了什么呀?”
“哎呀——,尽管中国内部纷争不断,可是毕竟是进入了一个新时代吧——。” 尉迟急着说。
“哎呀——”田野哎呀一声。
“啊——,那句话,喊的天摇地动,深入人心,——‘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那民主、那自由,还有平等只属于民族的呦——”
田野沉默了,还能说什么呢。在滿州利亚贩卖这一套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只能被人说你口是心非呦!而且,这句话,让日本人拿去了——満州非支那领土。
滿州利亚在哭泣,东边外烽火满天,血腥遍野,坐在这个小小的屋里,高谈阔论什么‘民主、自由,还有平等’,让人多么伤心呦———
“尉迟啊,朝阳啊,我的家事多多,我心烦意乱哟――” 田野老师的家事确实很多,是他人无法了解的,一切都乱套了,个人又能怎么样呢?
“噢——,我们不谈个人家中的事情,那是个人的秘密。——校方很重视你呀,不论是诚谦老校長,还是副校長佐藤五郎先生,都喜欢你哟!——所以学校将回览板全权交给你一手承办了,足见对你的重视吧——”
“啊——,可是,——你们也许不知道,这份差亊让我多么难受——,我又没有正当理由拒绝,又不能拒绝呀——”
“我们都能理解你的烦恼哟——,放在谁的头上都一样———”
回览板是学校主办的校刊,本是学校教师交流教学经验的园地,可是,基本上都被一些新闻稿佔用了。田野没有选择的权力,这份额外工作,虽说让他有了进一步学习日语的机会,但也添了不少烦恼。田野很忙,有时候很想听听同事们的反应或意见,然而得到的回答总是——噢,我还没有抽出时间去看看呢——,这让田野有些难堪。其实,他也应该理解同事们的心情,也应该明白为什么不愿意谈论那些过往的事情,那又问什么呢?
有一期特刊,是介绍日本“黑龙会”与那个人之间的友好往来的長篇文章。其中也刋載了那个人历次会见日本国家政要时的照片,以及他们之间的谈话记录。显然,那一期特刊引起了人们的特别关注。那组照片以及谈话记录资料是警署的堀井有辛指导官送过来的。后来,他在向教师们做时势报告时,又提到了那个人与日本政要之间的那些谈话。关于那个人与日本“黑龙会”,与“友邦”政府之间的关系。当他老父亲听了之后,大惊失色,极为忿怒,又把他臭骂了一顿。随后告诉他,事变之后,日本帝国在各种国际会议上,大肆宣传“满州非支那领土” , 而民国代表的反驳,轻描淡写,有气无力,不是默认,也是默许日本帝国对满州利亚的佔领。田野震惊了,也困惑了。
很明显,那篇长文引起了人们的特别关注。
“哎呀——,” 田野一声长叹。
“怎么了,为什么长嘘短叹?” 尉迟老师问道。
“哎呀——”
“一切都明白了,又何必讳而不言,不是事情诡谲,而是他们无知,又缺乏应有的警觉,所以并不觉得什么意外呀——。那个‘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早己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从亚细亚喊到阿美利加,喊到欧罗巴,己为世界各国所熟知哟!他们之间的约定,或秘密交易并不奇怪,也不违法,也在情理之中,完全合乎民族的国家原则呀!”
“哎呀——,我们不该忘记,在袁世凯先生担任大总统期间己经发佈了民国政府的禁令呀!” 一个自由思想者遇上了麻烦, 田野转换话题,但也明知道,这是根本扯不到一起的两码子事情啊。
“噢,你承认袁世凯是中华民国的合法的大总统吗?” 尉迟老师问道。
“怎么了?”田野老师好像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不是人人都咒骂他篡夺了什么大总统的位置吗?”
“啊——” 田野有点打水声,似乎承认又好像不承认。
“袁世凯当上了临时大总统,不是那个人将临时大总统的位置让位于他的吗?一年后,又通过‘民主’选举,把他又推上了正式大总统的位置呀!至于后来,他想当什么皇帝,又当别论了吧——”
“啊——”
“你不承认这是事实吗?” 尉迟又追问道,“至于后来的事情又该怎么说呢?——袁氏下台之后,是革命党人黎元洪担任民国的大总统啊——,可是那个人又起革命了,把他,连同那个‘五族共和’的民国政府一起推翻了,换上了他的青天白日旗哟———”
这时候,朝阳插话说:“唉!唉!诸位,都是远去的历史了,往日的是与非,恩与怨,让历史学家和帮闲忙的文人们,还有国家供养者那些老先生们,学者们去思量吧!”
一时间都沉默了,谁都不说话了。
谁还能说什么呢,这话题也太敏感了吧,就慢慢地摇晃着玻璃杯,又低下头来贴着嘴唇喝了那么一点。
(http://www.qiushuxsw.com/book/lwu0lw.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qiushuxsw.com。求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qiushuxsw.com